会笑的大馒头
近日翻书,才知道从小吃到大,日常吃的馒头最初叫作“蛮头”,真是孤陋寡闻,有点惭愧的意思。书中有一小段关于馒头的来历记载:“据《事物纪》记载,诸葛亮平蛮后班师回朝,却路遇泸水难以通过,有人献策说,用人头献祭可顺利通过泸河。诸葛亮自然不愿为封建迷信牺牲人命,便命令下属将猪羊肉裹上面团,做成人头的样子,代替活人献祭,称为‘蛮头’。后人逐渐将‘蛮头’传为馒头”。而且,据《汇苑详注》中记载:馒头还有“玉柱、灌浆”两个别称。
馒头,人人皆知,喜面食的北方人尤其是陇东一带,馒头几乎是天天食用。可是吾乡会笑的大馒头未必人人知晓,未必享用过。
传统的庄浪大馒头,要选用上等冬小麦面,用事先准备好的酵子发面。将酵子倒进面粉里,温水和成面索,将面索倒在案板上,左右开弓,不断团揉,直至面团光滑为止,这样,酵子和面粉才能得到充分的融合。将揉好的面再装入面盆,用餐布将面盆苫着,这个步骤叫“醒面”,我的上一代人通常叫“发面”。
“醒”面的用时大约在二三小时左右,揭开苫布,看到面团爆裂出一些小口,说明面已经“醒”好了,把面团倒在案板上,加一些“苏打粉”后,再次使出浑身的劲左右开弓揉面。蒸大馒头的面团大,揉面的过程是需要大力气的,即使是年轻力壮的男人,揉完一笼蒸大馒头的面,也会累出几身热汗来。揉好后,通常情况下,大多数有经验的农村妇女会取比大拇指头稍大一些的面,团成一个小面丸子放在碳铲上烧熟,然后掰开看一看面丸子里面是白还是黄,如果是黄,说明“苏打粉”放多了,需要加面后重新揉面。苏打粉放多少,全凭经验的掌握。这个过程叫“试灰蛋”。刚出灶门的“灰蛋”,我顾不上烫嘴,对着“灰蛋”吹一下碳灰,急急忙忙丢进嘴里,连蹦带跳地一口就下到肚里。
母亲虽不识字,但她心灵手巧,做得一口好茶饭。说起来,我那时还年轻的母亲是做大馒头的好手。
八十年代,我家平时很少吃上白面,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母亲才会动手蒸大馒头。记忆中最为深刻的,是每年腊月二十三过后,母亲就开始盘算着蒸大馒头过年。
在揉好面后,母亲就把硕大的面团用刀切分开,然后将双手放在切分好的面团左右两侧边转边团,几分钟功夫,一个个圆圆的像小山一样的大馒头就成型了,然后再在馒头的顶部用刀划上一个“十”字。这时候,母亲就叫我加快速度拉风匣,待锅里的水沸腾起来,母亲就搬来蒸笼,把馒头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放到蒸笼里,一层蒸笼只能放四个馒头。按照过年惯例,临近春节,母亲会做两副大馒头,一次只做一副(12个)大馒头,也就是说,三层蒸笼就能蒸一副大馒头。我也曾今问过母亲,叠架上六层蒸笼一次蒸完多省事,还要我累死累活地拉风匣?记得母亲边撩起围裙擦额头的汗边笑着对我说:“你这瓜娃不懂么,蒸笼架得高了主要是怕火候不大,火候不大,蒸汽就不大,蒸汽不大馒头就蒸不好,笑不开。”回想起来,母亲说的确实有道理。那时候,一拉一推,一推一拉,吧——嗒,吧——嗒响的风匣那能比得了现在带电的鼓风机啊!大馒头一个个放进蒸笼后,依照经验,母亲就会在灶前上香。按照母亲的说法,上香是为了祈愿“灶爷”能“看着”蒸好一笼大馒头,其次是把握时间。而那时候的我,坐在小木凳上,低头拉几下风匣,抬头看一眼香火,就只想着那炷细细地香火伴着厨房里升腾缭绕地蒸汽快快燃烧完毕,好让我还有时间跟小伙伴出去多疯玩一会。在我不耐烦耍小脾气的时候,母亲就从一兜里摸出一块糖喂给我,还不断叮咛:“把火拨一拨,加上一铲碳,好好拉。”蒸一笼大馒头,耗时费力,等香火燃烧完毕,要用两小时,出出进进也忙个不停的母亲时不时会看一眼香火。早已胳膊酸痛的我,好不容易看到香火燃烧完了,我就高兴地叫来母亲揭蒸笼盖。等母亲双手握住蒸笼左右两边把手揭开笼盖子时,她就偏着头吹一口蒸汽,只见雪白雪白的大馒头端端正正稳稳当当坐在浓雾中,咧着嘴巴在大笑。母亲看到大馒头蒸得很称心,我娘俩脸上大放光芒,母亲不由自主地边笑边说:“笑得好很啊!”
大馒头刚出锅,母亲才会拿来早已准备好的麦秆和红红的胭脂,认认真真地给每个大馒头的“头顶”和裂开的四瓣上点上一个个像小花朵一样的胭脂。经过胭脂的点缀和衬托,雪白的大馒头犹如一朵朵盛开的百合,又像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的姑娘,一股股面香味扑鼻而来,直教人馋涎欲滴,撩人心魄。
每个直径二十三公分,足足有三斤重的大馒头,留一副过年时家人食用,另一副母亲会差我拿着走亲戚。每到舅舅家,姨姨家、姑姑家转亲戚,我舅妈、姨姨、姑姑都会夸赞一番母亲的好手艺:“看这馒头蒸得多好,端正很,笑得好啊!”大多数情况下,我只顾埋头吃饭,默不作声,但心里切切实实很是骄傲和自豪。
过去,我的老家庄浪,蒸一副大馒头到女方家提亲,是最主要的也是不能缺少的礼品之一。女方家人会通过大馒头的样子来判断男方家女主人的茶饭手艺,如果大馒头蒸的好,说明男方家十有八九是殷实人家,女儿将来有个好婆婆,日子肯定会过得好。这个乡俗现在还在延续着,但绝大部分人家会直接去馒头店购买。在家里架起蒸笼蒸大馒头已经成为吾辈远去的一种记忆。
我还清晰的记得爷爷在早晨喝罐罐茶的情景:点燃几节拢在一起的木柴,火苗在一个圆火盆上欢快地跳跃着,砂罐里的茶嘟嘟冒着热气,等茶水沸腾了,爷爷就拿着茶棍上下翻捣几下后就倒进一个小茶盅里,随后掰一块大馒头就茶。爷爷吃一口大馒头,嚼几下,他就端起茶盅昂起头,“吱溜”一声,一口茶和大馒头就下肚了。看他吃喝的如此舒坦,惬意悠然,仿佛吃的不是一块大馒头,是人间至味清欢。
在吾乡过年时节,按照惯例,母亲除了蒸大馒头之外,还要装一个暖锅 ,暖锅里依次装上萝卜片,白菜、豆芽、老豆腐、粉条、五花肉,经过一层层精心的搭配装置和放入炭火之后,砂暖锅烟囱里就升起缭缭绕绕的青烟,高高垒起的蔬菜上面,一层五花肉滋滋乱颤,一阵阵肉菜的香味就瞬间在屋里屋外弥漫开来。一家人盘腿坐在炕桌周围,吃一口大馒头,再吃一口暖锅肉菜,大人小孩呼哧呼哧地抢着吃,大人吃几口会停下来喝一盅老酒,然后接着开吃。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朴素的吃食,历久弥香,即使山珍海味,也无法代替和抹去我对它的记忆。
儿子在读中学的时候,每天的早餐真让妻子头疼,小家伙们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有几次妻子买来汉堡给他们当早餐吃,于是我就灵机一动,买来大馒头切成片,中间加上牛肉,再抹上黄豆酱,铺上生菜叶,一款新式“汉堡”就成了。不出所料,他们吃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
岁月催人老,年已古稀的母亲,再也无力蒸上一笼个个“会笑的大馒头”。然而,那句“把火拨一拨......”和母亲开心地笑声时常会萦绕在我耳边。它见证了母亲的青丝白发,是母亲心中悄悄盛开的花朵,一缕清香,近在咫尺,又是那么遥不可及。
202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