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感念
晨起,我莫明地想起了三哥,好久不见,他最近可好?
拨通三哥的电话,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而不是三哥那充满沧桑感又悠悠然然的熟悉腔调,我的内心略微诧异,三哥并无女朋友啊!“请问你是苏政勋的朋友吗?你有事找他吗?”急速的语音打破了我的犹豫。“我是他的好朋友,能否请他接下电话?”“哦!我是他的女儿,我爸爸前天下午去世了,因为他的朋友太多而我们又不熟悉,所以就没有通知到大家。”“啊!他现在哪里?我马上来看他。”我惊讶的语音几乎变了调。“他马上就火化了。唉!你们赶不及了,就算了吧……”女人的话音十分低沉。
我不得不放下电话,内心里注满了悲伤。沉思了会儿,我在微信上转发了一个消息:作家、画家、儒商三哥走好!以示哀悼。很快地在这条微信后面留言悼唁者无数。
老家的朝军老师发来微信问我:“苏政勋走了?”“走了!才76岁。”“他是个能干人。当年在任内江市文联秘书长和《沱江文艺》主编时,开办文学函授班扶持了不少文学新人,也赚到了钱,有一次某某局发不出工资时还找他借钱。后来,他还担任过成都出版社副总编,在八十年代末期辞职去了海南弄潮,房地产事业也搞得风生水起的。”“是啊!他在海南开发房地产大发了后,怀揣5000万元现金跑到北京去发展,大款得很。他在北京先后主办过协会、杂志、拍卖公司,也担任过张大千国际艺术研究院院长、北京市珠宝商会副会长、《中国珠宝首饰》杂志总编辑和北京科技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客坐教授等。三十多年来,他无论是从艺还是经商都很成功。他在海南,至今还有几十栋别墅在出租。”
三哥是著名高寿画家晏济元之外侄孙,国画大师张大千、张善子兄弟之表侄孙。苏氏家谱列系苏东坡三十九代嫡孙。从他与张大千的合影中可以看出来,他自幼就随张大千一起学画。他终生酷爱书法、篆刻、绘画、文学。因深受张大千先生的影响,他的绘画在泼墨技巧上探索出了自己的个性。他的诗歌以看破人生的“别具慧眼”唱出美丽而且深沉的意境大相。豪迈、奔放、机智却又不失意趣的诗句,如天边的彩云流淌,融入在他的画里,把中国文人画之意趣、之灵动、之禅意,表达得淋漓尽致。1982年他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发表文学、评论文章100万余字,出版有《人生两幕戏》、《人类心理学的三大问题》等小说集和理论文集。既是画家、作家,又是儒商的多重身份,使他在北京的四川人圈中颇有影响力。在北京时,我们经常聚在一起喝酒,聊艺事,谈文学。
近几年三哥从北京回到了成都居住。他的妻子在澳洲,女儿在北京,自己独身在成都生活,每天除了画画就是读书。他家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自己的画和各种各样的书籍。他在成都请有一个专职司机和一个保姆照顾自己。他家保姆做的凉拌菜特别好吃。我们经常邀三约五去他家蹭吃喝。大家都贪恋他的好酒。
三哥特仗义,性情也好,乐善好施,一副笑脸从不见阴云。朋友有难,他从不袖手旁观。朋友相中了他的某幅画,他会说喜欢就拿走吧,却从不会索要一分钱的润笔费。我们欠了别人的人情,他会慷慨地拿出一幅好画让我们去还了。他说:欠什么也别欠人情,人情债最难还。
真没有想到三哥会如此突然地离开我们。2023年2月11日早上,小雨点一直淅淅沥沥地不肯停下来,就像我心里的流泪。我想,三哥一定是念想着我的,而我也是念想着三哥的,不然我怎么会在他即将进入火化炉之前突然地就想起了他并拨通了他的电话呢?那一串清脆的电话铃声是与三哥通了感应吧。
与三哥永别的感应又使我想起了十一年前著名画家彭林先生去世的那个晚上。
那夜,我洗浴完毕,脱衣上床,准备入睡,画院大门却传来了敲门声。我打开画院沉重的红漆大木门,谁呀?没有回声,迈出大门外四处张望,也不见任何踪影。我重回房间,侧身而卧,大门又响起了连续三下敲门声,非常清晰地敲击着我的耳鼓。开门,依然一无所见。环顾四周,我没有感觉到有大风刮过或者有猫什么的动物逃过。是谁在恶作剧?我生了怒气。回到卧室里,靠在枕头上仔细回想自己是不是招谁惹谁了?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凌晨五时许醒来,是我的睡眠长年不破的规律。我刚睁开睡眼,就听见大门外传来“嘭嘭嘭”声。画院落址在四川省政府驻北京办事处龙爪树宾馆七号院里。这么早,我以为是保安有什么要紧事找我,就赶紧去开门。院里院外灯光昏黄,四处一片清寂。哪里有保安的身影呢?我虚掩上大门,走出去沿着湖边转了一圈回来也未见有一个人影。这样莫明奇妙的敲门声从前没有发生过,后来也没有再次出现过。我曾经多次在晚间守在大门边仔细研究敲门声的可能性,却一直没有得出合理的答案。
天刚放亮,从成都传来了彭林先生当夜去世的消息。
彭林是“百年巨匠”石鲁先生的正宗弟子,有着极高的艺术天赋。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即以没骨山水享誉画坛。其后又以泼墨泼彩法绘藏地风情而闻名。其作品肆意放达、豪迈激荡,以鲜明的个性淡化了传统笔墨技巧的表现程式,强化了笔墨风格,凸现了情感因素。是以独特的艺术语言挖掘与提炼出来的“生命之美”。彭林早年以山水画为主,后转向人体艺术。他借用人体语言来表达崇拜生命、赞美自然、歌颂青春、讴歌爱情、追求自由,画出了不同凡响的人体艺术语境,令人过目不忘。在构成、用笔、用墨、用色、用材方面,传承了石鲁的思想和修养与格局,在中国画领域属于开宗立派的人物。
此前,彭林先生欲将他的作品委托给我们代理。双方约定待我回成都即定下条件和办理相关手续。可是,不到一周的时间他却突然离世了。这件未了之事成了我和他的最大遗憾。
事后回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三次离奇敲门声,我的内心里仿佛生出了合理的解释来——是彭林先生的魂灵来唤我吧。可见那桩未了之事在他心中何等重要,否则他不会急切地敲响我的门。
我与杨诗云先生算是忘年交。我俩相识时,他已是76岁高龄。长发飘飘、长冉花白的他,身体健壮,精力充沛,中气十足,写字画画,著书立说,每天都在忙碌中度过。
八年前,我们在四川西蜀张大千艺术研究院年会上相会。几个月后,记得是一个夏天的早晨,先生电话邀请我去他的官邸派克公馆品茶吃酒赏画,算是正式相识。在他的画室里,他将自己几十年来创作的最得意之作一张一张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欣赏。在有幸看过他的数十张得意之作后,我们又畅聊起了他的研究著作和他收藏的张大千的遗物等等。一整天的时光都在快乐交流中飞逝。而我也对诗云先生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诗云先生自幼喜画。早年授业于著名藏书家严谷先生,1973年拜四川美术学院冯建吴教授门下学习书画。尤其对石涛、八大、张大千艺术研究颇深。擅长画工笔人物及花卉,尤善荷花,时人尊称“杨荷花”。1999年曾因举办《杨诗云杨春蕾父子补成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未完稿画展》填补了空白而轰动一时。
最让诗云先生得意的作品是他绘制的一幅《张大千自画像图》。他说,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夏夜里,他做了一场梦,在梦里张大千款款地向他走来,长须冉冉,慈眉善目,满脸笑意,一副逸然自得的模样。他赶紧翻身而起,凭着记忆,执笔起稿,一气呵成梦中图像,又历经数次打磨,最终完成了这幅令他很满意的《张大千自画像图》。这是一幅充满禅意的张大千画像。画面右边高高地伸出一叶荷,泼墨味道长,荷花与花梗细线勾勒,线条富有变化韵味,左边挺立的小荷低矮、工细而有变化,与线描的张大千人像相互映衬,人物形象富贵、祥和、精神矍铄、传神,是一张神来之作。
这一场梦促使他下定决心研究张大千,并坚持几十年如一日多方搜集大千艺术资料和张大千的创作、生活、情感故事等。后来,他如愿调入了四川博物院从事美术专业及美术史论研究。既成就了他研究张大千的学者身份,又为他研究张大千提供了更多的方便。世人评价他是当今研究张大千领域最具个性的专家。他认真读书,寂寞耕耘,不求闻达,对张大千印章、书法有独到见解,并出版过专著《张大千印说》《张大千用印详考》《张大千题款印章书法大辞典》,编著有《张大千书法集》。
他学问深厚,治学严谨,言语颇风趣。听他讲起张大千的诸多往事,绘声绘色,妙语连珠,意趣生发。一些秘事让人听后或扼腕叹息或欣然一笑或发人深省。他说,他收集到的张大千生平故事无人出其右。这些故事完全真实,并非虚构。采集故事时,他忠实地纪录竭力还原故事真实性,并一一求证故事中所涉及到的人和关联事件。有一个故事,为了找到相关的两个证人求证,他足足等了二十年才完稿。
我们俩也曾相约一起去看张大千在郫县的临时住所杨家大院和还在世的女佣;一起讨论张大千在青城山留下的诸多碑刻遗迹亟待抢救和实施方案;一起讲张大千在成都生活时留下的荤段子。他将把这些故事整理成稿,准备出版《张大千秩事实录》,让世人全面了解一个真实的、有趣的、活生生的张大千;一个“五百年才出一人”的大才子、大艺术家、奇人。
我很好奇他的身世:“听说你是四川大军阀杨森的公子?”“杨森有很多子女的。”诗云先生淡淡地说着,双眼盯着我,透着善意的光。后来我才知道,杨森一生有过12房姨太太取名“十二金钗”,在世的子女达43个之多。解放前,杨森只带走了最小的姨太太去了台湾,其它的姨太太连同子女都留在了大陆。对这样的个人隐私怎能随意打听呢?而我却忍不住好奇地问了。老先生并没有责怪我的荒唐言行。
那天中午,诗云先生与家人一起陪我在别墅里喝茅台酒、吃家宴,甚是开心。黄昏时分别,他多次拉着我说,“以后有时间就过来,我们一起吃茶吃酒、多多交流。我还有好多关于张大千的研究需要大家一起来完成;还有好多张大千的故事要讲给你听哟。”我自然是应允的,也乐意与先生一起为研究张大千出份力。可是,人在江湖,迫于生计,我要抽出大量的时间去与他会面、吃茶、聊天、讨论的机会实在不多。于是,通过微信留言和微信电话交流就成了我们惬意互动的最佳办法。他在任何时候都使用繁体字写作,与我的另一个好兄弟樊逊习好相同。这深深地触动了我。我也曾数次重习繁体字,可惜没有坚持下来。
因一个偶然的机缘,有人愿意赞助艺事。我就在内心里盘算,要尽快与诗云先生面商出版《张大千秩事实录》事宜。当晚,我却无缘无故内心惶惶,难以入眠,浑身燥热,连续两次起床喝水也难以消除心中的烦躁感。半夜里我对妻子说:今夜很不正常,是不是要地震了哟。因此,我和妻子都紧张至天亮也没有睡踏实。2022年12月22日晨,诗云先生阖然辞世,时年84岁。他的儿子春蕾说:老爷子睡在床上静悄悄地走的,很安详。因为正值疫情大暴发期间,我们不举办悼唁会,望凉!我无言。后来我与春蕾相商编发了一期《又一位大师走了》微刊在《艺术圈网》公众平台上广播四方,以表达对杨诗云先生的怀念与感恩。
生如蚁蝼,生命渺小而短暂,唯情谊可以恒远。老朋友到了生死决别之时,魂灵一定要打过招呼才肯上路吧。这既有感应,也是感念。
癸卯正月二十一何为记于心静观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