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白的植物园
卡白在银行的个人贷款部管档案。卡白本名余劲,但自从几年前出了那桩事儿,左边的破肾被摘掉后,脸就常年煞白。刚开始,同事们没意识到,直到有一次在外面聚餐,买单时,吧台上的服务员说,那个脸卡白的人已经把单买了。这个城市,虽是鄂省,但因靠近陕西,说话略带秦音,方言把“煞”说成“卡”。于是,卡白便被同事暗地里叫开了。
顾名思义,银行个人贷款部是做个人贷款业务的,包括购房、购车、装修等,最大一块儿属住房按揭贷款。有这个便利,买房赚钱的同事自不在少数。只有卡白是个例外,没出过手。他一直住在刚结婚时,单位分给他的那套单元房里,算算已经二十年了。
不过卡白后来也下手了。而且是快进快出——半山龙邸的那套房子,从买到卖,不过三年,价钱就翻了个个儿。这赚钱能力,跟他养的花儿一样,爆棚了。真是不叫的狗才咬人,点儿踩得可真准啊!同事们私下这样议论。当了面,又会说,肖黎对你真好。临走前,还为你做了这么大一件好事。
卡白听了,咧嘴笑笑。这个他从不否认。肖黎当年弃了他另攀高枝,现在又对他早晚关照,似是补偿,全行都知晓。
肖黎曾是行领导,三把手,也是卡白的顶头上司,分管个人贷款部。房子的信息就是肖黎透露给他,鼓动他买的。
肖黎和全市的开发商都熟。哪里要开发新楼盘,她比规划局局长知道得还早。为啥?因为开发商盖房子,自己钱并不多,往往要想办法从银行搞钱,就会积极和银行行长搭上关系。肖黎一是国有银行,贷款规模多,二又是个标准的美女,哪个开发商不想和她结交,既拿贷款,又还可以闻闻她的香香呢?
肖黎那天一个电话把卡白叫到她办公室,努嘴让他把门掩好后,对他说了这个楼盘。她说,她的部下,个人贷款部的这些员工,名下十套八套房子的不多,两三套的一大把。唯独卡白,还只那套老破小。所以听开发商一说,就想到他了。
卡白咧了一下嘴,眼光掠过肖黎橘黄色真丝连衣裙里顺滑的胸罩肩带,落在了她身后陈列柜的一个金鱼缸上。他佯装赞同,心里却不以为然。房子在闹市区,他感觉在那儿挺好。
卡白是行里的元老。他是二十多年前银行成立时,从地区财校挑出来的优等生。用现在的话说,叫青年才俊。他们一起进来三个,如今,另外一个男生早升到省行做处长去了,肖黎也一路“打怪升级”,坐到三把手的位置,倒是他这个当年的第一名,远远落在了后面。
卡白不丑,也不憨。老升不上去,各种说法都有,包括说他被养花耽误的。
全行人都知道卡白爱养花。这大概与他小时候的生活环境有关。卡白在山里长大,那个地方,邻近神农架,简直就是个植物园。卡白老说,他比城里的小孩儿幸运,从小就拥有真正的植物园。身子伤了以后,他万念俱灰,心里只剩下植物,业余时间都用来伺候花草了。但他住房小,总共六十五个平方,几盆花一放,人就转不开身。所以这个爱好,就便宜了单位。他所在的个贷款,一年四季,次第花开,绿意盎然,简单就是个小型植物园。同事们脑子里有幅动图,一吃过午饭,卡白就带着剪子,提着水壶,围着花儿转悠。有的要修枝了,有的要浇水了,有的要追肥了……大伙儿给他建议,你这么爱花,又有手艺,干脆在外面租上几十亩地,在行里贷点款,建个植物园。卡白听了,咧嘴一笑,自己这个条件,平时玩玩可以,真要操那个心,就好比穷小子想娶市委书记的女儿做老婆,就是个笑话。
卡白对关于他的种种说法嗤之以鼻,升不上去的原因他自己最清楚,只有一个,那就是寡妇睡觉——上面没人。现实如此,他只好安慰自己:想想那些还在当农民工的小学同学,自己就知足长乐吧。
肖黎见他心不在焉,便挑起那双精心修过的眉毛,不客气地问道,硬是舍不得搬呵!给我说说它哪儿好?
闹市区。学区房。市中心三分钟生活中心。引领街区生活,尽享都市繁荣……卡白脑子里有一堆楼盘广告词。他的工作与售楼沾边,耳濡目染,也就能脱口而出了。
尽享都市繁荣?忘了你怎么伤的了?肖黎不等他话说完,劈头打断。
这……
话卡到嗓口眼了。卡白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仿佛左边肚子上那条巨型蜈蚣的伤口被肖黎硬生生地撕开,露出了里面粉红的血肉。
肖黎见他不吱声,脸惨白,知道碰着了他的痛处,也有些不忍,便长叹一口气,眉毛落回原来的位置。你说的这些,只有学区房还算真的。但你并不需要呀。
学校是市里的实验小学,他是不需要了。其实不管是小学还是中学,他都不需要了。女儿已经上大四了。
肖黎耐心给他算账:那房子快三十年了吧,现在的房子,哪有超过三十年的?都会被扒了。趁着旁边这个好学校,算学区房,还能卖个好价。马上要开始旧城改造了,国家发改委出钱。你看到,房价很快就会翻番。再不出手,这辈子再没机会了。
卡白的肾坏死了一个,脑子还没坏。肖黎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他没办法不起波澜了,心里一阵暖流滚过,脸上的表情也随之郑重起来。
你不是喜欢养花嘛。开发商这次加推的几栋,一楼都送花园的,有百把个平方呢,外面根本见不到,都是留给关系户的。怎么样?肖黎斜睨着眼睛,有一丝丝引诱。
这是当年热恋时她常有的动作。卡白恍惚看到鱼缸里一条欢快游弋的金鱼,突然头一栽,白肚皮就翻了起来。剩下的,就是乖乖交钱,签合同,装修房子了。半年后,就住了进去。
按习俗,几个要好的同事去替他暖房。一进小区,乖乖!眼睛都绿了,活像饿狼进了肉铺。正值初夏,整个小区花草葳蕤,绿荫匝地,喷泉溅珠,房屋掩映,好一个高端住宅区。再看卡白的房子,更是羡慕嫉妒恨说不清。标准的退台洋房,五层楼高,一梯两户,步楼梯外,还有电梯可以直达地下车库。卡白的房子在西把头,面积说是一百三,但看着远远不止,或许是前后都有大扇玻璃门通往花园,延展了视线的缘故。房子前后都有花园,开发商已提前用咖色铝合金栏杆把它们围好。前面的朝北,五十平,后面的朝南,八十平,加起来也是一百三。地面被卡白用红砖铺了,人字形的铺法使庭院里有了一种流动的韵律。
同事们跑前跑后参观,都被花园吸引了。足有上百盆花木,摆放得井井有条。喜荫的放在北花园,喜阳的全在南花园。它们高低差错,相互映衬,既有修成球形的对结白蜡、金弹子,又有苍劲虬结的古桩蜡梅、银杏盆景,至于杜鹃、茶花、玫瑰、栀子,草本的兰花、绿萝、红掌以及多肉,比街上绿植商店的还要壮观。不说别的,光那几盆开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杜鹃,就美得让人受不了。
一个女同事失声惊叫,天啦!这样的环境才配叫人居。住在这儿,只怕做梦都会笑醒。
当下有人调侃,那你晚上就不走了。反正卡白一个人睡,床宽展。
大伙儿哄堂大笑。卡白也咧着嘴笑,要得,要得。把女同事羞得,一跺脚走开了。
这些说笑好像就在昨天,实际上已过去三年了。肖黎据说因为有些贷款涉及道德风险,已从本行辞职,到另一个小股份制银行去了。卡白也已卖了那套房,重新搬回老地方了。
乍一听说他将房子卖了,同事都怔住了。卡白淡淡道,离医院太远了!
同事恍然大悟。卡白自从肾摘除,就离不开医院了。雷打不动每周一次到医院开药,随时还要进行各种检查。原来住的地方,隔着一个新华书店,就是市第一人民医院,非常便利。新房子确实好,但离医院还是太远了。相比美景,医院可实用得多。
二
自从几年前离异后,卡白便爱凑同事的饭局了。他话少,又老买单,所以大受欢迎。周末,他又接到邀约,说六点,老地方。
卡白去时,人已经都到了。三个同事,都带了各自的朋友。有男有女。卡白虽然性子静,身上也常觉疲惫,一双眼睛却锐利依旧。他扫了一眼客人,两个男的认识,原来一起吃过饭。两个女的,一胖一瘦,都时尚光鲜。胖的脸生,瘦的看着有点儿熟悉,他一下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
相互打过招呼,菜也就上来了,大家边吃边聊。从海外的疫情,聊到刚结束的奥运会,又聊到了阿富汗。就听胖女人娇声道,幸亏没生在那儿,否则一辈子穿面纱,惨死!他旁边的男人一听,眼一挤,坏笑道,你穿面纱好哦,协调……胖女人嘴快,当下还击,你说得对,那面纱戴到,挡灰防晒还遮丑,确实好。不过如果有些中国男人也穿塔利班男人那样的袍子,不晓得还看得到腿吧?众人听了,爆笑起来,因她身边的男人个子小,只一米六高。撩人的男人脸红了,跟着干笑两声,便央求道,莫谈塔利班了,涉及宗教。说完扔了个话题:说说市里的哪个楼盘最好。
大家都兴奋起来。桌上有三个房贷经理,熟知全市绝大多数新建楼盘的情况。于是一个个名字从他们的嘴里干脆利索地蹦出来,风雅居、玉水山庄、金玉良苑、上海公馆、花香丽景、区禧PALACE,然后就说到了半山龙邸。
卡白始终没说话,他佯装认真听,心里却在竭力辨认这个瘦女人。好几下,感觉就快想起来了,但那个记忆点却像老奶奶穿针,刚一挨上,又掉下了。
听到有人说半山龙邸,瘦女人怪笑了一声,我们那个小区?麻绳穿豆腐——提不得。
卡白脑子里的那根断线瞬间接上了。原来他们曾经都是半山龙邸的业主。大概是在小区散步时见过。
有人好奇,怎么提不得啊?
女人道,树太多了,工程质量也差。
大伙儿哈哈笑了起来。一米六刚拈了菜喂进嘴里,一笑,差点儿呛到了,伸长脖子直翻白眼儿,桌子上更欢乐了。
卡白起身给一米六端来杯白开水。有人对瘦女人的说法不解,植物多还不好?你看看这。说着伸出胳膊,将身后的窗帘唰地拉开,夕阳斜着射进来几缕,一个光秃秃的水泥地面随之露了出来,上面半根树苗也没有。这是一个单位的家属院,酒店租的是它临街的门面。拉窗帘的将大拇指朝身后翘翘,是这样的好,还是植物成林好?让专家给你说道说道。
卡白没吱声。他脑子里已现出了一片葱葱郁郁的树林。那是老家屋后的山上,满长着多年生或一年生的植物。半山腰有花栎、水杉、白蜡、黑松、红枫、香樟、国槐、矮子松、扒皮榔,山脚下和沟边,还有香椿、菖蒲、刺玫、酸高粱薹,一年四季,色彩变幻,但多是绿色。他扭过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胖女人,脑海里其他的树木又慢慢变成模糊的背景,只剩下他喜爱的酸高粱薹了。类似高粱的茎上,密布着淡淡的紫麻点,头上是一团团白色的花絮,像古装戏里小孩子孝帽上的绒线球。它们一丛丛、一排排,枝丫交错、勾肩搭背。风过时,叶片窸窸窣窣,像一群人在密谋划着什么,清晰得有些怕人。
瘦女人并没有认出卡白。她见大伙儿不信,就急得再三强调,你们是不晓得!树太多了并不好,长蜂包窝不说,还有蛇。蛇都窜到电梯间了,还咬死过一只狗。工程质量也差,别墅区好几处路面都裂了……
一听说蜂包和蛇,大家都愣了。倒是卡白,不慌不忙地端起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杯酒,朝瘦女人举了下,淡淡道,唔……你刚才说的那个情况,路面裂开吧,应该是地基沉降。嗯,新小区,地基都会沉降,正常……
两个同事有些意外,因为平时卡白滴酒不沾。他自肾被摘后,遵医嘱,到哪里都带着自己泡的养生茶,里面桂圆枸杞枣子,红黄白一堆。二人互看了一眼,就见胖女人也将酒杯举了举,抿了一口,答道,也许吧……不过也太严重了,这建筑质量。说完,仍不甘心,真是这回事儿吗?
他说得不对。应该是走蛟了!啧啧,大龙小龙都有,半山龙邸,名副其实呀。另一个人打起趣儿来。蛟是龙的别名,走蛟即龙走路,当地又称蛇为小龙。众人一听,都笑,瘦女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卡白慢慢喝完了酒,趁大家不注意,起身去了洗手间,顺便又将单买了。买完单,他站着没动,凝视包厢,一阵阵笑声,像锅里的水煮开了,正从门缝里扑扑往外挤,就决定不再进去了。他脑子里有根细弦在嗡嗡作响,左边肚子也隐隐痛起来了。
他左肾摘除手术是市里最好的专家做的,平时几乎没异感,只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才会痛,比如与妻子办离婚时,女儿被妻子带走时,还有那次艰难的维权。
其实卡白一直竭力想保持心情的平和,好将那些痛忘掉。但有些时候,意识根本做不了主。就像现在,痛拽着记忆一块儿窜出来,证明他在失去一个肾之后,为了心中的爱,还有一个艰难反抗的经历。
卡白身上开始燥热了,他快步出了酒店。此时是晚上七点多,正是喧闹时间,街上的灯光分外亢奋。他走完巷子,眼前豁然开阔,六车道的马路对面,就是浩荡的汉江了。沿江有偌大一个休闲平台,是就着过去的码头建的,上面有风雨长廊,供人歇息,观景。
卡白上了平台,找了个条凳坐下,做了两个深呼吸后,开始远眺对岸的风景。被光勾勒出轮廓的城墙和城楼、川流不息的汽车灯带、远处护卫古城的群山。山不高,但秀挺,往西边延伸开去的几个山头,呈虎爪状分布。每个“指缝”里,都藏着一个这几年才开发的小区。半山龙邸就在最远处的那个“指缝”里。差不多属于城乡接合部了。
或许是被山脊挡了的缘故,“指缝”里灯光大都稀疏,不如城里一片璀璨。但龙邸斜上方,却有一大团亮光,那是这个城市的电视转播塔。卡白住在龙邸时,上去玩过,知道那里储存着数以兆计的电视数据,当然也包括本地电视台“帮你”栏目的资料。那次维权,他曾求助过“帮你”。“帮你”也派记者现场采访,但却一直没有播放。
三
维权因半山龙邸那套可以住祖宗八辈、编号C1、C2的别墅而起。
龙邸小区依虎尾山而建,因势就形,高低差错。小区分ABC三地块,分别是小高层、洋房和别墅区。其中,C区在最后,B区居中,二者相邻,中间靠宽阔的绿化带和人行道分隔。
卡白那栋房子编号是B16,为B区最后一栋。它后面,是C1、C2两家连排别墅。由于两幢房子紧临,卡白住进新房不久,别墅也开始动工,他就去参观过。两层半高。一层是客餐厅、洗衣房、工人房、卫生间,外带一个小卧室,二楼是阔大的书房、三个卧室及一个会客厅;三楼是健身房,带一个小卧室和大晒台。另外开发商还赠送有超大的院子,前后一圈儿下来,不低于四百平米。
卡白早听说别墅院子大,及至亲眼见了,还是感到肾痛!在这个城市里,他是第一次看见商品房有这么大的院子。他在里面走了一圈儿,脑子里已经长出一片郁郁葱葱的植物来。他想,这家业主如果想种什么,自己可以给他们一点建议。
别墅施工,除了有些吵和灰尘外,卡白倒没觉得什么。只是那次他出门半个月回来,突然就感觉哪里不对劲了。他站在花园里细细打量,头一下就大了——两周不见,C1C2竟长高了一层,变成三层半了。卡白掏出手机,过去太阳是可以一直晒到五点多的,但现在,才三点钟,太阳已被完全挡住了。
一片阴影笼着了卡白。他满院子看他的花儿,地面上、绿枝和花朵上密密一层细灰不说,好些也蔫儿了,特别是靠着铁栏杆那株,他自学了去雄、套袋、收采花粉和杂交授粉,千辛万苦培育出来,还用了女儿的名字“玫俏”命名的新品月季,嫩黄的花苞已微微垂着了,好像细细的颈脖承受不住重瓣小脑袋的分量。卡白仿佛看见女儿的脸在眼前晃了一下就不见了,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他已三年没见到女儿了。他知道不能任由他们这样下去,便将门碰上,朝别墅走去,却再次惊骇。原来花园已近四百平方,但它还嫌小,又把一圈儿近五十公分宽的小区绿化带也圈进院子里。还有更让卡白发燥的,小区的人行道在从C1西侧到北边时,本来有个柔和的弧度,但C1并没有顺着这个弧度,而是一直一横,硬生生地在圈进来的绿地里,将院墙的西北角砌成了一个状如箭头的尖角,恰好斜射向卡白的后花园。
谁让你们这样砌的?一声怒吼,卡白自己都吓一跳。他自肾坏后,声音没这样高过了。
砌墙师傅浑身一颤,手里的瓦刀差点儿掉在地上。他直起腰,看了卡白一眼,一口痰擦着卡白的脸唾到地上,恼火地回敬,老板!
旁边一个正和砂浆的干瘦师傅也愣了。他马上明白过来,就眨了下眼,丢下灰桶过来,我们只是干粗活儿的,你有啥事找主人家说,免得瞎耽误时间……
卡白也知道与他们说不清,但一肚子气,不发出来怎行?就还是把不得违建的话说了一通。气咻咻地回了家,正烦躁间,对门邻居敲门进来。邻居是个秃顶。他眼睛斜着C1,大骂道:日他的妈!大兴土木,准备住祖宗八代?
这是句骂人的话。卡白听了,觉得稍微解了一点气。
他这样扩建,害了我们。尤其我们一楼两对门儿。看你这花儿……
卡白的心又沉了下去,这正是他的痛处。这种光照和通风条件,花怎么可能健壮?慢慢都会蔫儿,然后掉叶子,最后全部死亡。
你这一向没在家,我建了个维权群,准备约着一起去找物业,要求他们撤除违建……
卡白自肾摘除后,性格大变,凡事得过且过。但这次,他满口答应了下来。
邻居当即把他拉进维权群,又给他介绍了下情况。先进群的有这栋房子的十几个业主,后来别的楼栋听说后,就陆续又进来了三十几个,现在总共有五十来人了。
第二天,他们便一起到物业去反映。接待他们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一脸朴实。大伙儿本来觉得真理在手,见物业这样憨厚,更觉得稳操胜券——别墅拆除违建,还各户的阳光和通风。没想到答应得好好的,说向领导反映后就回话的,却一直没有下文。他们天天在业主群里@物业,还是那个小姑娘,总是那几句话:已经汇报了,领导还没回话。有的业主急了,开始骂人,你是个猪?吃干饭的?好长时间了?那姑娘就在群里一把把发哭的表情,边哭边答,我再问问!
卡白这才明白是碰着软钉子了。他们这边干耗着,那边别墅的装修可没停下来。眼看两月过去,加盖的那层楼已经在装窗琉璃了。
大伙儿急了,又一起去找。这次接待他们的是个三十啷当岁的小伙子,理着个碎发。见他们涌进去,也不说请坐,而是稳坐在吧台后,眼睛不时瞟一眼手机,淡淡道,这件事我们多次给领导反映过,领导也找业主沟通过,可业主置之不理,我们也没办法。物业没有执法权。
大伙儿听了,团团将吧台围住。秃顶邻居啪啪拍着台面,唾沫四溅,你们不敢拆?哄鬼!谁不知道你们这个物业,是开发商的?在这里面买别墅的,不是开发商,就是开发商的小舅子姨妹子拜把子狗腿子。你敢说,他们这样扩建你们老板不晓得?眼瞎了?众业主一听,也齐声嚷道,对呀,未必你们老板不知道?张嘴就说瞎话,不要脸!
碎发听了,仍旧淡淡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反正你们的情况,我们物业爱莫能助。要不你们行使业主委员会的权利吧。
众人本来憋了一肚子气,实指望遇到粒火星好爆炸。哪想人家不温不软,还把底码都摆到桌上了,就炸不起来不说,还有些虚了。他们早打听过,成立业主委员会,入住率得达到50%以上。半山龙邸不在主城区,业主中炒房的居多,所以入住率很低,听说三分之一都不到。要想入住率达到50%,不知猴年马月了。
卡白见了,知道必须稳住这个阵脚,就走上前,轻咳一声后,一字一句冲碎发道:不要拿业委会当挡箭牌,我今天先不说别墅的乱搭建违反了哪部法律的哪条规定,先帮你理理物业的职责。不管是业主擅自搭建建筑物、破坏房屋外貌,还是擅自占用、挖掘小区公用的绿地、道路、场地,都是损害小区公共利益的行为。按照《物业管理条例》的规定,你们都要及时制止。现在你们不但不制止,还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你们有没有尽职?到底是谁的物业?
大家一听,又来劲了,对呀对呀!你物业是做什么的?王八蛋!只替别墅说话,以后就只收别墅的物业费吧,我们都不交了,让你们吃风喝沫去!
碎发听了,眼睛闪过一丝恼怒,深深地看了卡白一眼,拂袖而去。大家没了对手,冲着他的背影又骂了几句,便也怏怏散了。
卡白现在已经记不清那次后,他们又与物业进行了怎么的交涉,好像还给城管打过电话,但始终没结果。别墅照盖,物业费照收。眼看着无望,开始有人退出维权群了。但卡白实在不甘,他觉得他快被C1庞大的身影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一年多,别墅加盖了一层不说,还在顶上架了一个光伏发电设备。这个设备是面钢蓝色的大斜坡,最高处有一米,又将B16的光挡了不少,他使尽招数,也没能救活玫俏和另外几十盆花儿。那天,卡白看见一辆黑色宝马停在了别墅门口,后面跟了一辆大卡车,知道主人来了,便迅速在群里@大伙儿,又抓起电话拨了“帮你”。
一干人前呼后拥往C1去。卡白那天是召集人,就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别墅三米高的大门洞开,有人正从卡车上往家里搬东西。大伙气呼呼地走了进去,只见彩石铺径,假山流瀑,花木叠翠,笼鸟轻啼,宛若人间仙境。好几个业主忘了来干什么,竟探头探脑地观起景来了。
卡白扫了一眼,越发气不过,便拉着“帮你”的女主持人,指着楼上搭建的、院子里占用的公用绿地,一一介绍起来,几个业主也在旁边七嘴八舌地补充。一个小伙子,手持着摄像机,不远不近地跟着拍摄。
卡白正细细介绍,突然感觉闹哄哄的庭院静了下来,静得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他好生奇怪,一回头,就见一个铁塔一般、三十左右的壮汉从屋里踱了出来。也许是喝了酒,他衣着不整,脸膛紫红,上身的衬衫扣子没系,露出了黑森森的胸毛。下面齐膝盖的短裤下,是同样汗毛密布的两条粗腿。只见他摇摆着身子望前走了十几步,突然停住,接着是炸雷一般,哪里来的红头发野人!大白天私闯民宅,谅我不会打110是不是?
众人一听,竟然不会说话了,都愣在那里。只有一条跟着主人来维权的黄耳朵小白狗,朝壮汉冲了过去,边跑边大声“汪——汪——”叫着。狗主人一声“雪儿——”刚叫出口,小狗已经飞了起来。一道白色的弧线,划过众人的头顶,啪的一声重重落在鹅卵石铺的花径上,一摊暗红的血当即洇开。小狗只蹬了一下左腿,哼都没哼一声,就闭上了眼睛。
美女记者吓得倒退了几步。狗主人撕心裂肺地朝小狗奔了过去,众人跟着去安慰的,谴责壮汉的喧嚣声又起。卡白站着没动,怒视着壮汉,壮汉却似笑非笑地朝他走来。不过两秒钟,一只蒲扇大的手就搭在了他的左肩上。一阵剧痛立即从肩胛骨、颈窝向下,到了胸、背,再到了腰、腹……卡白还没来得及将壮汉的手推开,小肚子已开始抽搐了。接着,裆部一热,一股尿水,沿着两只裤管,无声地流下,瞬间打湿了鞋面,然后又将地面洇湿了脸盆大一块。
四
现在,卡白坐在微凉的条凳上,仍能觉出心里的痛。他咬咬嘴唇,收回视线,呼一下站起来,走到挑空的平台上,抚着栏杆,朝昏暗的河面看去。夜风轻拂,江水从远方奔腾而来,在脚下形成了一个磨盘大的漩涡,像个巨型黑洞,不断吞掉落在它身上的灯光,一下又一下。卡白心中忽然有念:从漩涡到黑洞,是河床、礁石和暗夜联手强加给河流的。那么自己心里的那个漩涡黑洞呢?
维权失败,当场吓尿,卡白仿佛被摘了另一只肾,痛得钻心。事后,他想明白了,在这个城乡接结合部,法律基本派不上用场,一切靠的是狠和毒。
他很快知道了C1的主人:龙世强,电话多少。
知道这个名字,他浑身紧了一下。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他分明听见有人称壮汉“严总”的。难道是他听错了?知道的人告诉他,壮汉姓严不错,但他只是龙的马仔。又补充说,姓龙的在这小区有两幢别墅,C1、C2都是他的。
卡白这才知道,位置最好,东临一观景小湖,齐刷刷一起装修的,原来是一个人的产业!但他有点儿想不通:一个家庭,住两套装修一样的别墅?
到了行里,卡白习惯性地将龙世强三个字和电话一并输入贷款系统。实名制后,绝大多数人的基本信息,银行都可以查到。他想了解一下这个姓龙的。唰的一下,跳出来满满一屏资料。显示,龙世强名下关联着五家公司。排第一的是健强押运公司,最后一家是半山龙邸。
卡白不由自主地惨叫一声,左边肚子开始剧烈抽搐了。邻桌的同事忙扭头看他,见他正神经质般地瞪着电脑,便也好奇地扫了一眼,顿时明白了。
八年前的事,发生在卡白家的阳台上。
卡白住在解放支行的院子里。这个院子,临街一幢八层的办公楼,两头各横一幢七层的单元楼,三幢房子形成一个“⊓”形,封口的是一段三米高的围墙,开了个后门,通到后面的巷子,便于押款车进出。这个院子在市中心不假,但正因为在市中心,寸土寸金,再无发展的空间,所以有了商品房后,职工们就陆续搬离,旧房子卖给了做生意或乡下进城的。这就造成了很大的隐患。一个袖珍家属院,只要不刮风不下雨,见天有大妈坐在后门口择菜,家长里短,害得每次来接送钱箱的押款车叫苦不迭。为啥?皆因大妈非但不主动让路,还爱对押款车指指点点,有时还任由孙儿围着接款车蹦跳。负责押运的安保人员可都是真枪实弹啊!
那是个周六,下午五点钟,又到接钱箱的时间了。一个五六岁的熊孩子硬是趁人不备,一步就窜到押款车的门口。负责警戒的安保急了,拎着衣领一把将他扔出去多远。这下不得了,捅了马蜂窝!几个大妈一拥而上,吵,嚷,拉拉扯扯……引得后门外的路人都涌进来看热闹。局面眼看控制不住了,一个押运员一咬牙,朝天扣动了扳机。
只听“呯”的一声巨响,接着是“啊”的一声凄厉惨叫,在场的人像被无形的手捏住并向上拎了后颈的鸭子,齐齐伸长颈项朝发出惨叫声的地方看去。南边家属楼一单元五楼阳台上,一个男人正软溜溜地往下坠,是卡白,原来一梭子霰弹不偏不倚地扫进了他的肚子,将他的左肾打成了筛子眼儿……
那次,卡白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两个月,花了十几万。但健强公司只象征性地送来一万元安慰金。他们理由十足:情况紧急,他们是为了保护银行资金安全,才开枪示警的。而且是朝天开的。没有错!
行里觉得押运公司强词夺理。你到底是朝天开的,还是朝人开的?分明平时训练不够,业务不精,与合同“提供安全保障”的承诺不相符。遂多次上门交涉,可对方避而不见,到最后,还增加了岗哨,横枪勒马,不让人进了!这真是秀才遇到兵。银行无奈,只得付了大部分药费,让卡白象征性地出了个零头。
卡白躺在医院里,并不知道这些细节。一直到老婆大骂押运公司是流氓,银行无能时,才断断续续晓得了一些。他身子残了,感情一直不睦的老婆不久又提出离婚,真是万念俱灰,就申请去管档案。他在申请书最后写到:半世功名尘与土,化作花肥了残生。肖黎一看,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同事也有四十多了。他担心地看了卡白一眼,意味深长,这可是个人物头,跺跺脚,汉水都要倒流。千万别惹他!说完,又低低补了一句,喂,听说和肖黎关系密切……
卡白脑子里已是电闪雷鸣了,根本没听清同事后面补的那句话。这个跺跺脚,汉江都要倒流的人,竟然是致他伤残的押运公司的老总?两人还成了邻居?他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默默退出查询程序,起身往外面去了。
此后几天,卡白几乎没怎么睡觉,也再没看过花儿一眼,时间都用在上网和读书上。也就在最后一天,卡白在杂志上看到了那篇要命的、关于虎杖的文章。那是一本银行内部的杂志,上面全是金融政策和业务交流。这篇文章介绍了苏格兰皇家银行的一种做法:如果发现四周有日本虎杖的住房,是不给贷款的。因为它可以达到半个橄榄球场那么大、根本无法彻底清除的根系,会严重影响到路面和房屋本身的安全。文章同时配了五张日本虎杖拱破地面,拱塌房屋的照片。
卡白当即浑身一凛,有些不敢相信。植物的根系有这么大的威力?而且这个日本虎杖怎么这么眼熟?他迅速在电脑上搜索。天呐!这不就是老家的酸高粱薹嘛,原来它的学名叫虎杖!中国虎杖!真是没有想到!他又拿起杂志,盯着上面的照片,有个念头不可扼制地从心底冒出。他这才明白,曾经的万念并没全部成灰,还有一两粒火星,被灰烬盖着,像在冬眠,实则在等风起。他全身涌起了一种细微的、麻酥的、酣畅淋漓的快感。自从老婆离开,他已经久违这种感觉了。他的脸竟有些热了。
为了慎重起见,卡白跑了一趟植物研究所。一切确凿无疑后,他回了老家。卡白至今记得,在山脚下,远远地一看见酸高粱薹,不!虎杖,他的心就嗵嗵狂跳起来。正是初春,一大片虎杖正勃勃生长,细茎笔直,绿叶发亮,白色花絮吐着蕊,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好一幅美丽的画面。他折断一根细枝,心里想着植物所的介绍,虎杖的根系确实十分发达,它在我国没有产生大的危害,一是国人将它入了中药,二是它有一种天敌,可以吸食嫩芽上的汁液,削弱了它的长势与活力。英国两样都没有,虎杖失去管束,自然被视为大敌了。
卡白把玩了会儿断枝,蹲下身,在地上四处寻找起来。他想找到地上是否有虎杖拱裂的地面。但片刻,他一咧嘴笑了。这样雄浑的大山,到处植物密布,又盖着厚厚的腐殖层,哪里找得到被虎杖拱裂的地缝?就算有地缝,又如何确定是被虎杖拱,而不是其它原因?
植物所说虎杖密集的根茎,可深入地面几米深,而且迅速盘踞,最大的可以达到两千多平方。正是它们,对地基造成了威胁。卡白决定亲眼目睹。临出门时,他已做了准备,带有一把挖锄。他动手将十几根虎杖全部锄断,又将地面清理一番后,开挖起来。
卡白在老家挖树木的心情,从来没有像那次那样复杂。他既希望虎杖的根茎像专家说的,庞大又复杂,又担心它真的庞大。不知不觉,上百锄头下地,胳膊发酸,人快累得不行了,根系见着了——一大盘土黄的根须,你攀着我,我拧着你,扭成一团,又朝四面八方延展……他头皮一麻,先联想到了一窝蛇,接着就想到了那本杂志上的几幅照片:成林的虎杖,郁郁葱葱,层层叠叠,将高大的围墙、房屋紧紧抱住,一派吃掉它的气势,嘴角便不易觉察地往上扯了扯……
五
第二天是周一。上了一天班,卡白实在坐不住了,四点刚过,就决定溜号,去半山龙邸看看。
满街都是网约车。半个小时后,到了半山龙邸的大门口。这里人烟渐稠,与三年前比,已热闹了许多。卡白将口罩、墨镜戴好,再将棒球帽的帽檐拉下,下了的士,硬币大的电子卡一伸,人就闪进了大门。他知道,一进去是A区,A 区走完,会到B区,然后是C区。
卡白快速地穿过A区。小区的设计称得上优秀,但卡白今天的注意力没在设计上。他在暗中观察小区的变化。果然,不出他所料,优秀的设计效果仅残存在A区和B区面的一部分。越往C区,越感陌生。这里与A区比,好像不是一个小区,也不是一个物业。当初它的价格确实高于洋房和小高层,但也藏匿着更大的自由度,瞅准机会,“自由”落地,再一摊平,价格却只和洋房或小高层相当了。在金融助力房地产发展的岗位上干了十几年,卡白多少见过一些花脚乌龟,但还是被龙邸别墅的这波操作惊到了!都说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别墅业主硬是用一分的价钱买到了三分的货,还无所顾忌。多么荒谬的逻辑!
卡白很快走到原来自已那房子的后面了。天气很好,但这里被别墅挡着,阳光根本直射不来,倒把C1庞大的身躯在人行道和B16后花园的墙上落下一个不规则、又缓缓变化的剪影,有点儿像《泰坦尼克号》中的那座漂移的冰山。买自己房子的人在家里开了麻将馆。把前后花园都改成了房间,面积一下子就多了一倍。现在,隔着挂了纱帘的窗户,能清晰听到哗哗的冼牌声。卡白虽然克制着,但还是感觉心里既胀又凉。完全乱套了!看来这里已经不讲任何规矩和规则了。
卡白掉头往别墅踱去。他听到了潺潺的水声。这是C1的假山叠瀑发出来的。它们欢畅自在,将别墅幽静的环境衬托得更加幽静。卡白将帽屋檐压了压,低着头,开始沿C1、C2缓缓行走,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没几步,他的眼睛便探照灯一样,准确地扫射到一丛抵着院墙跟儿长出来的植物。约有半人高,细长的茎,棕红的麻点,周身散发出一股略带酸涩的青草味。微风一吹,身子便瑟瑟抖动,乍一看有点儿像南天竹,唯有卡白清楚,正是虎杖——当年他从山里带来的小苗的儿孙。
卡白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咬着嘴唇,继续绕别墅行走。虎杖一丛,又一丛,混在小区种的南天竹里,已悄悄连成线,将两套别墅团团圈住。卡白感觉左边肚子有些异样,却不是痛,是痒。他伸手揉了一下,视线扫过丛丛虎杖,脑子里幻化出一片森林来。这是他梦中的植物园,只不过里面的植物多了一个霸道的品种。时节是初夏,虎杖成林,漫山遍野,挤攘不透,沉阔骄横,汪洋恣肆,波涛翻滚,横无际涯,遮天蔽日,心形的叶子随风摇摆,像是在向人挑衅。
天热,黑得也晚。但暮色中已有点点灯火了。卡白走到C1的西北角了,发现它整栋楼灯火辉煌。他刚一驻足注视,三楼的灯熄了,隐隐有说话的声音在往二楼走。再一看二楼,二楼灯也熄了。卡白觉得好怪。难道是自己的幻觉?他刚这样想,就听到声音大了起来,有说有笑的,已经到了一楼,又到院子了。原来是主人在送客!卡白忙将帽子往下拉了拉,将衣领竖着,拔脚往前,刚要经过大门,感应防盗门清脆地弹开,一个熟悉的、娇脆的声音传进耳朵:这几年,让龙总费心了!
卡白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眼前,一个女人正在笑吟吟地送客。她一头栗色的波浪大卷儿,一件齐腿肚的细格子长裙,正是去了外地股份制银行、好几年失去了联系的肖黎。
就听那个中等身材的男人道,在我名下挂了几年,今天物归原主,还真有点舍不得呢!哈哈,行长留步吧……说完抖着肩告辞了。
卡白的脚脖被什么彻底绊住了,再也迈不动半步了!他呆呆地看着肖黎,有了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自己正在做一场恶梦:眼前所有的植物退场,只有虎杖,吹气似地长啊长,眨眼间就齐院墙高了。那些嫩枝上,很快又长出无数根细长的藤蔓,在空中游走,不一会儿就将他紧紧缠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