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被时光湮没的事物
时间就是个漏斗,多么刻骨铭心的人和事,三晃两晃,便只剩些记忆碎片了。至于寻常人的寻常事,不用晃,只一扭脸的工夫,已然形迹全无。可人似乎也有反刍功能,没事老爱到时光的尘埃里扒一扒,碰上点触发心绪的东西,又难免捡拾起来,瞅空儿嚼嚼,也能咂摸出点滋味来。
齁包幺幺
清明节那天,在太爷的坟上忙过一应流程,我跟兄弟们商量,去看看“苦瓜佬”吧。二哥说对对对,多带点纸钱去,一个孤老头儿,在那边不定多遭罪呢!
“苦瓜佬”就是齁包幺幺。爷爷有五弟兄,齁包幺幺是幺爷的幺儿子。在我上一辈,他原来排行最末,本家兄长都喊他老幺,小一辈的,则称他幺幺。原以为,这个排序是板上钉了钉的,不想四爷老来又得一子,再那么称呼他,就有点名不符实。兄长们倒无所谓,直呼其名就行。晚辈们则有点麻烦,早先叫顺嘴了,现改口,都觉得别扭。一帮娃子商量:正经幺幺还在月窝里猫着,暂不必管他。眼前这幺幺不是个齁包吗,且先用“齁包幺幺”对付一阵再说。没承想,这一对付,又顺嘴了。娃子们甚而觉得,这么称呼他,比先前更贴切、更生动,还带点感情色彩,那还改个鬼!
齁包幺幺的齁,其实就是哮喘。一年四季,但凡要变天时,广播里还没预报,他那里已造起了声势——先是呼哧呼哧小声哼哼,继而便扯起嗓子满床打滚。进入平台期,三短一长,频率调门基本适中。喊过一阵儿,一般还会停顿三五分钟。这段间隔,不是痛苦缓解了,而是在为后续的爆发做铺垫。人们还没替他把一口气喘过来,冷不丁一声长啸,声震屋瓦,令人胆寒。起初犯这毛病,不怎么规律,偶尔发作,还有热心人喊来赤脚医生,给他号号脉、听听胸音,开几片药丸让他服了。后来发现,那些药丸并不见效,倒是一场大雨落下,他这拨儿发齁便告一段落。随后该吃吃、该喝喝,一应如常。往后再听他哭爹喊娘,邻居们已没了先前的恐惧,只吩咐家人,赶紧收捡晒场的东西,归拢放养的牲口,把四处疯跑的娃子揪回来。一切停当,就伴着齁包幺幺的喊叫,等待风声雨声。
那些年,村里人都靠工分吃饭,齁包幺幺每次发病,一躺就是两三天。碰上老天爷跟人较劲,不阴不晴,就那么绷着,他要躺多少天就说不准了。这段时间,本人遭罪还在其次,要紧的是挣不着工分。等他把雨喊下来,再遇上一段连阴天,差不多半个月一分没挣。若每月来这么两回,口粮钱都没有着落。那会儿,我父亲当着队长,每回上面让队里往公路、水库或农田基建工地派人,就把齁包幺幺派去了。父亲有个歪歪理:工地上人山人海,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反正他在家也是“泡病号”,不如让他到工地“泡”去。——既顶了队里的名额,他自己还得了工分,最起码能赚回口粮钱。再者说,所有工地都设有医务室,看病比村里还方便些,横竖上面不能眼睁睁看他死在工地上。
齁包幺幺是结过婚的,他的女人,我管她叫幺婶。我三四岁时,每回齁包幺幺出差了,她隔两天就烧个小馍馍,哄我晚上给她做伴。现在想来,幺婶那么做,不一定是害怕。我们那屋场,是个两进的四合院,前头院里住着余家一大家子人,后面分别住了我大姑父兄弟、齁包幺幺兄弟和我们一家。六户人家挤在一起,早晚间大呼小叫,叮叮当当,似乎不存在害怕的问题。这么看,幺婶让我给她做伴,就只有一个原因:她喜欢孩子。可她嫁过来四五年,也没能生育。一见这种情况,再看齁包幺幺那个样子,娘家人一起哄,两人就散伙了。
一个人过起日子来,倒让齁包幺幺喜欢上了四处出差。他不会做饭,在工地上吃食堂,好歹一天三顿有保证。可工程总有结束的时候,一回到家里,饥一顿饱一顿,也只能将就了。每回发病,不是院里这家送一碗,那家送一碗,他还能不能下床,真不好说。
幸好他还有个补鞋手艺。一遇连阴天,等他齁完能下地了,大妈大婶们就把他叫到家里,捡出一堆穿烂了的布鞋,码在屋檐下让他补。这门手艺,也是个力气活,女人做不动,男人不屑于做,他却做得兴致盎然。开工时,他先将每只鞋拿起来正反瞅瞅,再按大小一字排开,估摸着能补出几双来,就拆了没法补的,再用拆下来的鞋帮、鞋底做材料,补那些他觉得能补出来的鞋。补鞋帮,看着要轻省些。他先扫一眼破洞大小,挑一块颜色相近的备料剪好,然后将备料紧贴破洞,用小针、细线将四围缝上,再在中间来回走几趟线,看着平整结实就完。补鞋底就费劲了,先要用砍刀剁出备料,再将备料与原鞋底对齐,用锥子将两层鞋底扎透,这才用大针和粗麻绳衲上。每见他用锥子扎鞋底时,浑身紧绷,呲牙咧嘴,热汗从额头顺着脸颊直往脖子里淌,就觉得这手艺是天底下最苦的营生。等他将一双双新补出的鞋排列整齐,大妈大婶难免夸他几句。听到表扬,他也会“嘿嘿嘿”地憨笑一阵。齁包幺幺做这些,分文不取,粗茶淡饭管饱就行。那些年,村里的大人小孩,差不多都穿过他补的鞋。
前几年,有好事者盘点村里最没用的男人,齁包幺幺不幸入围。旁边有人提起这一过节儿,彼此感叹一番,再不提这事了。
齁包幺幺埋在山边的一片洼地里,周围不见坟场,自然也不见屋场。他自己没儿没女,两个妹妹、一个侄女都嫁在外乡。两个侄子的户口倒还在村里,可哥儿俩长年在外打工,这会儿在南方,过一阵又奔了北方,肯定顾不上他。所以,二哥担心他在那边孤苦冷清。可走近坟头一瞧,才挂上去的清明吊子正迎风飘着,往年挂的,新旧不一却历历在目。坟前的陶盆里,纸钱灰漫出来一片。微风吹过,满地打旋儿。
楼上奶奶
我记事时,村里的小脚老太太,总共有十几个。若是本家妯娌,就像我们族里的几位奶奶,只管按其所在房头,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依次排去。但这些老人分属多个家族,没有这么排序的道理。按说以姓氏区分最为简单,可一个村就那么几个姓,叫来叫去反而更复杂了。故而,对于别个家族的老太太,大伙则一律按其住所地名、区域特点,甚至本人的某些特征,诸如南坡奶奶、湾里奶奶、驼背奶奶这般称呼。当年的本地民居,皆为“干打垒”,楼下生火做饭、接待客人,楼上作卧房兼贮物间,少有颠倒混淆。楼上奶奶不同,老两口单另起火,饮食起居都在一小阁楼里,自然就占了这一称呼。
楼上奶奶住在我们那个两进四合院的前院。进门靠右一排房子,住着她儿子一家。左边一排,拦腰劈出一半,归了后院我大姑父的哥哥。剩出一半,楼下做了她儿子的牛圈,紧挨牛圈门搭一楼梯,顺梯上楼,就到了老两口的家。
楼上奶奶的儿子,是个蔫巴佬,儿媳妇却人见人怕,楼上奶奶也打心里怵她。按说,那年月当婆婆的,应该有些威严的,无奈这媳妇太厉害,楼上奶奶又生性软弱,加上老太太还有个难言之隐——半路改嫁过来的,每回儿媳妇找茬儿,有理无理,都是她自个儿忍了。所幸楼上爷爷是个狠角儿,儿媳妇指桑骂槐,他只当没听见。真要欺负老伴过火了,他敢搧她嘴巴子。有老头儿镇着,又兼孤掌难鸣,婆媳俩一个大门进出,大体上还能相安无事。
说楼上爷爷是个狠角儿,是因为这老头儿不慈祥、不宽容,早晚拉着个脸,见谁都没句好话。老头儿对自个儿媳妇狠,对别人家娃子更狠。谁家娃子动了他园子里的东西,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两巴掌。当时打完不算,还要将娃子拽到人堆里,让其父母再补上一顿拳脚。堂哥启恕摘了他家一个花果,挨了两巴掌后,觉得下一关更难过,拼命挣脱后逃往深山,在一石缝里躲了三天,待找到他时,已经只剩一口气了。我有点诧异,老头儿这么狠,待楼上奶奶还算不错。诧异之余,也替老太太感到幸运。
老公公冷酷,儿媳妇霸道,这一家子在村里就蛮不受人待见。家里的两个小姑娘,文文静静的,小嘴巴也甜,看着就不像这家的人。每见村里人对她们家的态度,姐妹俩怏怏的,讪讪的,令人生怜。楼上奶奶夹在中间,肯定也难受。但她能做的,就是尽力消减村里人对这家人的敌意。老太太嘴笨,不会吵架、不会说是非,可也不会说甜乎话儿。但哪家孩子病了,她会揣上几个鸡蛋,背着老头儿悄悄送过去;哪家有红白喜事,她必定先安顿好老头儿,抽身上门帮几天忙;在地里干活,哪个姑娘身上不方便,耽误了进度,她干完自己那份,摸黑也要上去搭把手……
楼上奶奶这么做,多少还管点用。那年她孙子当兵,要过队里考察这一关。他孙子比我大两岁,为人倒不像他爷,也不像他妈,除了脑瓜子笨点儿,也算得上个不错的后生。但很多事不好说,就他家这人缘,只要有一两个人敲破锣,再有几个人撇撇嘴、摇摇头,这事肯定黄了。但村里谁都没那么做,他孙子也顺利到了部队。再从部队回来,比先前出息了好多。
楼上奶奶脾气好,小娃子们喜欢她,也听她的话。有回,伙伴春生掏了一窝“七姊妹”(一种鸟的俗称,每窝孵七只,实名不详),正兴冲冲地往家里跑,迎面碰着楼上奶奶。看到一窝小鸟肉乎乎的,眼睛都没睁开,只伸着脖子、张着嘴巴嗷嗷待哺,老太太心疼了。她对春生说:小雀尕儿跟奶娃儿一样,离开爹妈就没命了。小雀尕儿没了,它们的爹妈也活不成了,赶快送回去吧!见春生心有所动,又还有点舍不得,老太太许诺,把小鸟送回去,就给他十块饼干。春生不再犹豫,乖乖地将一窝小鸟放回原先那个墙窟窿里。
春生给我讲这个故事时,楼上奶奶已走了好多年了。春生说:个舅子的,那会儿的饼干,真甜,真香!
楼上奶奶没有亲生儿女。当初,就是因她不能生育,才被前夫休了的。她给春生说的那些话,是原本就心有戚戚,还是触景生情,不得而知。
马干部
小区公园里人不算多,可也分作了好几拨儿。八角亭里,一拨儿在斗地主,一拨儿在下象棋。紧连着亭子的长廊里,还有一拨儿在卡五星。老太太们分作几摊围在桌边,手里摘着菜,还不时伸长脖子,关注着各方战局。离亭子两三丈远的一块平地上,五六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妇女,各持一条彩带,边数节拍边欢快地扭着。两个穿开裆裤的小孩瞧着这边热闹,赶忙挤出人堆儿,跟着她们手舞足蹈起来。公园顶头的那棵樟树下,马干部并不理会这头的热闹,只抱着胸,仰着脸,直直地盯着远方。猛一瞅,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仔细瞅瞅,目光却空洞散漫,一派虚无。
这马干部,有点来头儿。我认识他时,他还不是马干部,而是管理区(俗称“小公社”)的副书记。因区里还有个姓马的副书记,而且比他大,大伙就叫他小马书记。
小马书记的家,就在我们村隔壁。他上高中时,因在几次“斗私批修”宣讲会上表现突出,高中一毕业,赶上个老中青“三结合”的政策,就进了管理区领导班子。看他经常披件军大衣,在一群民兵的簇拥下,叉着腿、掐着腰给各大队作指示,有人就掰着指头帮他筹划:十八岁就是小公社副书记,按三年一个台阶算,二十一岁转正,二十四岁就是大公社副书记,再转正,再往上升……乖乖,咱这山旮旯,只怕要出个大人物了!
乡亲们真正认识小马书记,是他在村里驻队那几年。刚一接触,便觉得这娃子不像农家子弟,没个稳成劲儿不说,还不通情理。早先的驻队干部,对农民知根知底,好多明显脱离农村实际的政策,会上说得斩钉截铁,私下里还给留点余地。真有点什么麻烦,也是他们给扛了。小马书记不同,但凡与文件精神不符的,没有商量。比如秋收时,总有些歪瘪无形、尚未成熟的苞谷。这样的苞谷,一掐一包水,太阳一晒,就成秕糠了。而分给社员,趁水分未干剥下来,或掺上南瓜煮苞谷籽,或磨成浆蒸浆馍馍,好歹能顶些粮食。老一茬儿驻队干部见了这事,都睁只眼闭只眼。小马书记容不下这些,他曾指挥手下民兵,撅过三个生产队的秤杆子,还给这几个队的队长挂上“瞒产私分犯”的牌子,在全区游村示众半个月。再比如,那会儿时兴“以粮为纲”,主粮田里不让种经济作物,有些生产队就在偏僻地块偷偷种。别的驻队干部见了,要么装糊涂,要么绕道走。可只要让小马书记看到,当下就吆喝民兵给薅了。薅完不算,还要传来队长,指着鼻子把人臭骂一通,也不管人家比他爹还大出一截子。
这些情况传到区里,让一把手很闹心。他不赞成小马书记的做法,可人家有文件依据,想批评他都张不开嘴。按一把手的意思,普天下的事,都绕不过“情理”二字。就算执行政策,也不能不顾下面死活。但这话又不好摆到桌面上说,就委托一老同志拐弯抹角劝劝他。一把手忽略了一点,这小马书记不光口才好,理论水平也高,老同志说一句,他有八句在那儿等着,好多话经他一上纲上线,倒显得老同志没理了。一把手想不通:都说读书能让人明事理,这小子读了一肚儿书,咋成了个不识好歹的二楞子?
一把手看不上小马书记,可架不住人家运气好。1984年,人民公社改为县辖区,各管理区撤销。区里配备班子,好多老干部年龄都过“杠”了,小马书记最符合“年轻化”要求,就当了区委副书记。这回,班子里就他一人姓马,他职务前面的那个“小”字,终于甩掉了。后来有人分析,如果他从此改弦易辙,还能再上几个台阶。可马书记觉得,在管理区时,那么多老家伙反对自己,结果怎么样?如今,区委班子里还是老家伙居多,这些人的水平也就那样,绝对不能在他们面前折了锐气。但此时已不同彼时,还以这种态度跟人搭班子,他的仕途就出现了拐点。1987年,全县撤区建乡(镇),他被“推荐”到一个新成立的乡担任副书记。不到三年,新成立的乡撤销,他又被调回“推荐”他的那个镇。人回来了,位子却没了。辖区内撤了五六个乡,好些干部都在候着,实在不好安排。几个领导商定:土地管理所的一把手退了,让他先去牵个头吧。
说是去牵头,可没有明确职务。从土管系统来说,都觉得他是来临时主持工作的,指不定哪天就上调了。从马书记这边说,他原本就没相中这位子,也不想上面立即下文。真要下了文,没准就把自己拴在这里了。他还在等着,等待镇里给他腾位置。可等了两年,镇里班子微调了好几次,也没轮上他。那边没了盼头,他不再嫌所长太小,就想先占了这位子再说。不料,这时的干部管理办法变了,要任命他为所长,必须走选拔程序。结果,他在民主测评时没有过关。再竞争副所长,还是卡在这个环节。正副所长都就位了,别人再称他领导已不合适,又不便拐回去再喊他马书记,看他也快五张了,也不好直呼其名,从此,他就成了“马干部”。
在所里又待了几年,眼见一茬茬年轻人都上去了,马干部感觉再也翻不起浪花儿,就办了病退,从此只在小区公园里打发时间。头两天进公园,还有人跟他打招呼,可见他老昂着头,仅用鼻腔“嗯”一声,就断了结识他的念头。别人不搭理他,他也不搭理别人。每回进来,就直奔樟树底下那排条椅,然后就望着远方发愣。一晃,十几年又过去了。
贵 五
贵五从地区农校毕业那会儿,山区的初中生都很稀罕,能读完小学的,在村里就算知识分子了。所以,公社书记老杨一开始见到贵五时,是打心眼里喜欢的。遗憾的是,两人会面并不愉快,只留下一个著名的故事。至今,稍微有点岁数的人,还能复述这个片段——
秘书带贵五来到书记办公室,老杨喜不自禁,招呼他落座后,就从文件堆里翻出一盒“大公鸡”,抽出一根递给贵五。
贵五说你抽你的,我自己有。说着就掏出一盒“游泳”,用中指在烟盒底部一弹,老练地叼出一根来。
老杨有点尬,赶忙划燃一根火柴,双手捧着往贵五嘴边送。贵五一边说不用不用,一边“啪”的一声打着了火机。
老杨重新坐下,这才仔细打量贵五。
贵五一手夹着烟,一手从上衣兜里掏出介绍信,隔着桌子递过去。老杨已经觉出贵五的斤两了,但话还是说得很客气,请问你在农校学的啥专业?
贵五没有正面回答,只硬邦邦地说,我的专业,在西南山区用不上。
老杨没料到贵五会这么回答,一家伙愣在那里。也就在两三秒之间,老杨拿定了主意,只淡淡地对他说,你的情况我都晓得了,这样吧,你先回去,等公社啥时候能用上你的专业了,我们再通知你好吧!
这个片段有多个版本,稍微不同的,是讲述人的表现手法和演绎水平,主要情节基本没有出入。随后的剧情,差不多都是按照上面的线路发展的。
据知情人说,贵五是因为想留在地区,至少是留在县城才那么说的。他的主意是,公社如果不接收,肯定会将他退回地区或县里,一退回去,就可能重新分配,那样他就不用再回山里。可公社并没退回他,只叫他回家等着,这就让他掉到空里了。
因为自己把话说死了,掉到空里的贵五,只得老实回家等着。他还抱有一丝侥幸:没准儿公社觉得留不住他,就把他的人事关系退回去了呢?两个月过去,没有动静。小半年了,还没人通知他。他老爹急了,让他上公社催催。贵五知道内中过节儿,没脸去。被老爹逼急了,就背上挎包出门逛一天,回来就说公社还让他等。如是三番,总也没个准话,老家伙毛了,从墙角拎出把锄头往贵五面前一扔,说你也别等了,打今儿起就跟老子出坡吧!你要再成天猫在家里捂白脸,你几个哥哥敢造老子的反你晓得不?
贵五在队里劳动了五年后,从收音机里得知,上面要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了。大概是领教了在地里摸爬滚打的狠气,这回没等老爹催,他自己去了公社。因公社领导调整了,办事人员也换了好几茬儿,新接手的工作人员看过他的材料,觉得有点难办:贵五属于落实政策对象不假,相关资料也是真的,可咋也看不出谁整了他。贵五说咋没人整?老杨就整我了!一听他这么说,工作人员也不敢马虎,当即翻箱倒柜,找出当初老杨跟贵五的谈话记录,发现里面有两对因果关系:贵五之所以至今没有公职,还真是因为老杨的那句话;而老杨之所以说那句话,是因为贵五在前面说了那句话。仔细推敲,其中的逻辑严丝合缝,老杨的话也挑不出啥毛病,就不晓得咋办了。无奈,只得让贵五再回家等着。
贵五被一个“等”字害惨了,隔两天就上公社找一回。这回没让他等得太久,一个月不到,得到通知:让他到农技站上班,跟两个老技术员学制种。
贵五上班的时候,已经分田到户,农民想要种子,周边几个公社随便买,农技站的业务就开始走下坡路。好不容易等来了工作,却遇上这种情况,本来就憋着气,加之他跟老技术员不对付,工作就做得有气无力。又过了两年,上面鼓励各单位分流人员,贵五就办了停薪留职,在街上租个门面,自己卖起种子来。
贵五的生意,头一年就瞎火了。他卖的苞谷种,在地里长得特精神,也按时抽穗扬花结棒子,可一剥开外壳,不是瘪籽就是灰包。在他店里买种子的十几个村,当年颗粒无收。工商所上门调查,却见不到他人影了。
随后多年,贵五像蒸发了一样。近几年,偶尔能听到点他的消息,有人说他在广州发了,住着别墅、开着宝马,老婆都换好几个了。有人说他在邯郸的一个拆迁工地捡砖头,人都瘦得走了形。还有人说他在河南犯了事,判了十几年,这会儿还在那边关着。几个人在一块抬杠,多数人不同意第一种说法,说贵五天性张狂,真要混得人模狗样的,早回来显摆了。说着说着,就扯到贵五咋落到这个地步的。一派说就怪老杨,小娃子嘛,说话高一句低一句,有啥稀奇的。如果老杨不跟他计较,当时就给他安排个工作,没准也能出息成个人物呢。另一派说,得了吧,就他那球不叽叽的德性,真要让他当个官儿,祸害的人更多!
这个事,各说各的理,扯不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