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马小花的抠门生活
杨冰
一
百货大楼地下商场即将倒闭在甩货,马小花想买个手镯子,跑去看了三四趟,也没下定决心要买。三八节前两天,马小花跟老公吵架,恶狠狠地说:“跟上你倒八辈子霉了,结婚二十年了也没见你送我什么像样的礼物……”下午他们和好后一起逛街,马小花不由自主地又走进那个商场。一天没来,柜台里的镯子明显少了许多,要命的是她最喜欢的一个粉色玛瑙镯子竟然也不见了,她的心隐隐疼了一下,转念一想:“那个色咋呼呼地,不太适合我这把年纪,没就没了吧。”可能到了清货的关键阶段,今天老板亲自来站台,马小花还是第一次见他,一个五十来岁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穿着深灰色的毛衣,脸黑青黑青的,整个人看起来不咋清爽,当他凑近给马小花介绍产品时,嘴里散发出阵阵恶臭更加重了他的污浊之气。马小花想尽快远离这个男人,但为挑到性价比最高的心仪之物,她还是强忍着把剩余的镯子试了个遍,央请别的顾客参谋了又参谋,最终听从了一位颇有文艺范气质大姐的建议,决心拿下一款四百多元的淡绿色玉手镯。价格当然是要搞的,但老板一再强调已无利可让,马小花哪里肯罢休,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一顿狂轰乱炸:又是挑剩的东西喽,又是镯子在灯光下能看到小裂缝喽,又是其实并不特别钟情这一款喽……老板实在无招架之力,答应买一送一给马小花一个价值六十元的翠色玉戒指。看情况,的确是无压榨的空间了,她才表面悻悻然内心喜滋滋地交钱走人。
马小花买东西一向都这么会讨价还价,若是不想废口舌之力,就专门淘清仓处理货。她眼神不大好,又不戴眼镜,走在大街上连个熟人也认不清,可仿佛有特异功能似的,只要挂有“甩货、季末处理、一件不留”等招牌一出现,哪怕只是用一张A4纸手写着,贴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她都能用余光看得见,于是进店东翻西找细细挑选。家里用的、家人身上穿的,大部分都是如此途径购来的。现在淘宝、拼多多大行其道,可惜马小花眼睛已经有点老花,盯着手机看的时间稍微长点儿,便眼花缭乱炫光四射。便宜占不了,你不知道她有多痛心,只恨自己生早了年代。
马小花,一个打零工的,能挣多少钱?同样刨着找食吃的老公倒是踏实肯干,挣来的钱也如数交给老婆。看着晒成黑蛋蛋的自家老汉,马小花不由得心疼加辛酸,回想有时候没经计较就花出去的百儿八十块钱,一阵阵负罪感强烈袭来,暗暗告诫自己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墙头高的儿子杵在面前时,存折上的那点钱数就在马小花的脑海中浮现一遍,然后深深叹口气。儿子的婚房、媳妇子,都是要拿真金白银兑换的,就算在这十八线的小城市,没个百儿八十万也别想娶进门,可是自个手头又没几个子儿,一想这事马小花就要失眠个把小时。
儿子也是被计算着长大的,所以颇能熟练运用节俭之手段。吃完饭,必要把那十厘米见方的餐巾纸撕作两半,擦完嘴再擤鼻涕,甚至又拿纸的拐角去拭地面上的饭粒菜汤……一系列惯常的动作,毫无疑问是妈妈言传身教的结果,马小花慈爱地看着,甚感欣慰。可是在厕所的垃圾桶里,马小花总能看到略带星点秽物的卫生纸,大片空白显得那张纸格外雪白。她默默念叨:这娃在厕所里咋这么能浪费纸?转念一想,那么大的儿娃子了,自己总不能亲自示范怎么擦屁股吧。她想特意叮嘱叮嘱儿子注意事项,但愧疚使她张开的嘴巴又闭上了。
儿子七、八岁时,自作主张拿十元钱买了一堆塑料书皮,马小花气疯了,狠狠甩了儿子几个耳光,看着他怯怯地退到自己的小屋里去,她的心里滴着血,当时疼钱胜过疼儿子!事发前一天马小花捏着钱提着瓶去打香油,油从一斤六元一跃涨到了八元,都没从七元上过渡一下。她没舍得买,想着凑合一两天,闲了再到乡下去问问,也许涨速没这么快。回家顺手把钱搁到厨房窗台上,不成想让不知事的儿子就这么糟蹋掉了。打那次以后,马小花有时抬手吓唬儿子,他下意识地急忙缩脖子捂脸,满眼里全是惊恐,马小花心里又滴着血,现在是疼儿子远远胜过疼钱了。她再也不敢轻易开口要求儿子省这省那的,怕加重他的心理负担,照样学样就行了,实在学不下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吧。
马小花的抠门应该与自家日子过得拮据有关系,当然,与父母的熏陶亦有关系。记得小时候,年三十晚上爹会给姊妹们发压岁钱,但是孩子们完全不期待,三毛五毛的还不属于自个,只不过摸摸、压到枕头底下睡个觉而已,初一清早爹就把所谓的压岁钱收回去了。据此推测,平时她们的每一分零花钱都被控制得死死的。当初爹妈对女儿们用钱方面的苛刻态度(因为弟弟手里就常有让她羡慕到眼红的毛票),令她至今仍然耿耿于怀——虽然她知道弟弟是家里唯一续香火的,虽然她晓得那时候家家日子都难肠,虽然后来她清楚自己也是个小气鬼。
小气鬼马小花连超市都不肯贸然进入。她会提前拿优惠宣传单做功课:先把需要的东西一一记录下来,然后把同类产品中优惠力度最大的一款圈画出来,再揣着纸条、优惠单、手提袋等到超市有条不紊地按计划选购。买的都是生活必需品,间或给儿子挑点零食,决不买多余的。她常常提醒自己不该花的钱就不花,还颇为得意地标榜自个就喜欢过当下最流行的极简生活,殊不知其实是抠门抠习惯了。
时至今日,米粒菜渣掉到饭桌上,马小花都会捡起来毫不犹豫地喂进嘴里;瞧见菜碟中的汤汁、锅铲上的葱末, 她也会伸出舌头灵活自如地舔食得干干净净;去餐馆吃饭,剩饭剩菜必定会打包回家……眼睁睁地看着浪费食物,她是断不肯的,宁可背上吝啬吃货的骂名。
陪着马小花大部分情况下都是绿色出行,儿子尤其不满,常戏谑在老妈的统治之下,家里人过的是无碳生活。马小花一本正经地重申自己的理念:“这样做多环保,既锻炼了身体又节省了钱。”
二
出了商场已是华灯初上,借着路灯,她赶紧抬起胳膊晃荡晃荡镯子,张开五指欣赏欣赏戒指。商场离家约三里地,紧走两步很快就能回去,可是马小花踌躇了起来:“上了一天班不说,逛街也走了不少路,刚刚选货、搞价用劲太猛,感觉把洪荒之力都使了出去,这会儿身体已经有些虚脱,靠剩余的一丝丝力气走回去恐怕就是万家灯光了。”小城里天一抹黑,公交车就停运了,打出租车马小花是万万不肯的,她会想:有那五块钱还能干点别的事呢。
记得一朵玫瑰花五元钱的那个年代,也是西方情人节在中国开始盛行的那个年代。某个2月14日,老公说要给马小花送一朵玫瑰花,她只感动了那么一下下就惊觉大事不妙,赶忙阻止:“不要,我不要,买花太不划算了,加两块钱打一斤牛肉咱做臊子面吃。”那天马小花如愿吃到了块大量足的牛肉面,心满意足之余看老公咋看咋顺眼,连他洗锅时伸头出来说话,任由水哗哗白流了好几秒都没有大呼小叫地加以阻止。
平时马小花省水的招数也是花样百出,比如她家的洗脸水会倒进拖桶里用来拖地板,拖完了再冲马桶;有时老公上厕所她喊着“我也尿”,两泡并作一泡冲;洗菜水用来浇花、洗锅;衣服积攒一大盆了才开洗衣机……
这般珍惜水,源于她小时候的经历。别看她如今生活在不缺水的黄河流域,可是却在极度缺水的宁夏南部山区出生、成长起来。记得从五六岁开始,每每下过一场大雪,她就跟着妈妈、姐姐去背雪。带上干净的背篓,抖抖缩缩地到村子外的山上,挑选背风的山坳处,因为那里的雪最厚实。她们用笊篱轻轻拂去表面的一层浮土,然后把干净的雪挖进背篓里,不能太用力,不然会把山表皮的土带进雪里面。娘仨在山与家之间往返了一次又一次,两个大缸终于装满了雪,装的都冒尖了。马小花小小的心里盛满了喜悦,可过不了多久,雪化成了雪水,也就小半缸而已,希望瞬间就跌落谷底,摔成碎片,摔出了深渊般的失望。第二天继续去背,直到山坳背面的雪薄到(融化掉或被庄子上的人收集走)不能挖满一笊篱了,妈妈于是又心心念念盼望下一场雪。
夏天的雷阵雨是村里男女老少顶喜欢的,一阵电闪雷鸣过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房檐上的水如瀑布倾泻而下。这雨是绝对不能浪费的,妈妈支了大桶、大盆在廊檐下,叮叮梆梆的一阵猛敲,不一会儿就接满了,然后倒进缸里去,多少就是多少,不像雪那样哄人玩儿,美中不足的是这种水吃到缸底就全剩泥糊糊了。暴雨下到地面上也绝不浪费,那水儿欢快地汩汩流淌着,顺着人工开凿的小渠奔向各家各户打造的水窖。
山里这样的雪天、这样的雨天何其少呀!如此取水长大的孩子,怎能不想着法子节约水呢?
三
商场门口转悠了一阵子,最终他们在附近的歪脖子沙枣树下歇了十来分钟,她又抬起胳膊晃荡晃荡镯子,张开五指欣赏欣赏戒指,顺便透过人群的缝隙看看大妈们跳广场舞,瞧瞧孩子们玩气垫车,然后起身磨磨唧唧往家走。一路上老公黑着个脸子,马小花断定他是嫌自己斤斤计较得过于厉害了,令他失了掌柜的脸面,于是讪笑着为自己解围:“这风凉凉的,吹着感觉多好。以后咱闷了就来广场上看热闹。”老公不满地挖了她一眼,非常不厚道地说了句:“真是瘸子的路多!”
马小花生来右腿就比左腿短了那么一小截,走路一簸一簸的。她是在旁人的无情嘲笑里和亲人的严重嫌弃中长大的,所以对于弱势群体,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他们轻易就会激发起她的悲悯之心。街上遇到残疾人乞讨,她总感觉鼻子酸酸的,狠狠心掏出点钱递过去,像是在关照自己一样;电视上报道身残志坚的可怜可敬之人的事迹,她总是泪流满面,咬咬牙按照提供的方式捐出三十五十的,仿佛在致敬自己一样。其实她远远没有那么优秀,只是一直向往成为志坚的样子。
而对于弱势状态中存在的英雄主义,马小花更是毫无抵抗力地热血沸腾。2008年汶川地震,看着电视上、听着广播上的相关报道,马小花哭得稀里哗啦,怎能不哭呢?那些触目惊心、不忍直视的灾难现场;那第一时间就赶到汶川的两鬓苍苍、泣不成声的领导人;那些临危受命,茫茫雨夜从天而降的首批救援勇士们;那个被解放军叔叔从废墟下抬出来不哭不闹,肃穆行礼的三岁小男孩……他们种种壮烈的、暖心的举动都叫她肝肠寸断。所以当儿子怯怯地告诉她,老师动员全班同学要捐款时,她毫不犹豫地拿出了两张百元大钞递了过去,惊得儿子大张着嘴没敢接。马小花像烈士赴义似的,悲壮地想:这个月日子不过了也要捐,比起受难的灾民,比起奔赴灾区的英雄们,自己的这一点点心意简直就不值一提。下午儿子就揣着“爱心小使者”的奖状回来了,他骄傲地宣布:“全班同学捐款数我最多!”马小花还沉浸在悲伤里不能自拔,想象着世界上又会增加多少不幸的瘸子吆。
新冠病毒刚开始流行那会儿,周围的亲戚朋友都人心慌慌的,不久之后,全国人民的情绪便演变成对强大祖国的无比信任,对团结一心、众志成城中华民族的无比自豪,对逆行而上白衣天使的无比崇敬。社区号召居民中的党员给武汉捐款,马小花又开始蠢蠢欲动,老公知道她意气用事起来倔劲挡不住,就早早提醒:“号召的可是党员,而且是吃财政饭的。人家旱涝保收,哪像我们这些老百姓,现在呆在家里颗粒无收,我劝你省省吧。”马小花底气不足,但还想争取:“儿子在武汉念大学,学校年年给他补贴助学金呢,武汉对咱家有恩呐!”老公叹口气,沉默一小会儿又嘟囔着:“红十字会名声不好,如果捐款让挪用或贪污了,我可咽不下这口气。咱挣钱有多不容易,你还不清楚吗?”
是啊,马小花咋能不知道呢!自己这些年都是在火锅店做服务员,吃皇粮的那些人拥有的几险几金她一样也没有,七八千的养老金年年还得自掏腰包。每天工作至少十个小时,家里没事自己没病就没个休息的日子,即便如此,月底到手的仅干巴巴的两千多块钱而已。这家店生意好,起码能保障月月有点收入,她下岗前工厂里一起干活的好多老姐妹,要么根本就找不上工作,要么现老板的生意不景气,干一月压一月地发着工资。
马小花的老公二三十万买的城通乡大巴车,跑了两年便拉不上客了,因为拆迁把一部分人请到城里去住楼房;一部分人为了娃受到更优质的教育,砸锅卖铁在城里置办了房产;再者农村私家车也渐渐多起来。她老公又削尖脑袋进了校车公司,拉了两年学生又失业了,因为保险系数更高的正规校车进军并占领市场了。唉,贷款都没还清呢车子找不上活干了,贱卖都无人问津。好在马小花两口子都是大心肠人,不然肯定会愁出个抑郁症来呢。这几年老公给包田的老板当监工,说是当监工,哪里缺人哪里顶岗,晒得像个黑人似的,苦得跟个牲口没啥区别。
辛辛苦苦、抠抠掐掐这半辈子,日子也没过到人前头,马小花不由得自怜自艾起来。但若是给疫区丁点儿不捐,她心上又沉甸甸的。为了让自己吃得香睡得着,她眼泪汪汪地哀求老公:“我们还是少捐点吧,不然心上像放了块大石头杠得慌,感觉实在对不起武汉人民。”老公翻翻白眼不吭声了,看那架势,他要再胆敢阻止,马小花恐怕是要触底反弹翻脸揭老底了:“你买车给家里捅了多大个窟窿……”谁养的毛病谁知道。
一天跟几个年纪相仿的服务员闲聊,他们说以后领退休工资的人去世不能进祖坟(免费的),必须是火化以后埋到公墓里去,不然后人领不上丧葬费。马小花心里盘算开来:“等自己这辈人无常的时候,埋骨灰盒的小公墓可能都要涨到十来万了吧,她跟老公两个人就得往二十万以上说。哎呦,妈呀,活人的钱没着落呢,这死人又来赶红火。”她心里火烧火燎地那个急呀,再想想要火化的事,由不住地打了个激灵,浑身感到了灼烧的痛,鼻子、眼睛、心肝都痛。她呲着牙倒吸一口凉气说:“人死了好多器官也许还好着呢,烧了干啥嘛?”家有医生的陈姐反应最快:“怕浪费了就捐掉呗,为社会做贡献!”“……是呀是呀!”本无此意的马小花愣了一秒之后竟乐得拍起手掌,立刻又打起了小九九……
下班以后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马小花兴奋地对老公讲:“我以后死了把能用的器官都捐献给需要的人,其他没用的烧成灰,往黄河里一撒就完事。年年到烧纸的日子,儿子往黄河里扔些花瓣就行了,你说浪漫不?”老公笑嘻嘻地看着她说:“我猜你是怕花钱,这样可省下不少呢吧?”这样高尚行为背后的隐痛被戳中,马小花恼羞成怒:“你要是个能挣钱的,我还用在这些事情上费脑筋吗?还好意思明里暗里地挖苦我!”见老婆真动气了,马小花的老公忙忙地哄劝:“我支持,一百个支持,我死了和老婆子一样也烧了,灰撒掉。器官用到别人身上,咱身体的一部分还活着,总共算下来,肯定能活得超过一百岁呢!”两口子为一件事达成共识激动起来,又偎在一起想当然地讨论讨论相关的具体事宜。
那天快沉沉入睡的时候,马小花脑际中一闪而过这样的念头:人穷抠门到了一定程度,竟然还能提高精神境界呢!谁有我马小花的这般觉悟?嘿嘿……她差点儿又笑清醒过来。
四
终于挪步到了家,马小花累瘫在沙发上,“葛优躺”了足足半个小时才缓了点精神气。她暗暗地思忖:这样的身体素质怕是死了都不容易捐出去,要好好锻炼锻炼呢,明天上班公交车也不坐了,走着去火锅店。
她再一次抬起胳膊晃荡晃荡镯子,张开五指欣赏欣赏戒指,对今天这两件战利品感到满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