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收麦
常万里
一
“鸿雁,快起来了,天亮了。”耳边响起妈妈叫我起床的声音,我迷迷糊糊答应了一声,睁开沉重的眼,看了一下窗外,天刚发亮,灰蒙蒙的,可能五点多了。这两天收麦子,妈妈起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早,按照她的话说就是“虎口夺食”,辛辛苦苦一年,就为这十几亩粮食,千万不能出差错。我实在太累了,昨天割了一天的麦子,浑身上下哪儿都疼,胳膊、腰、腿没一处是正常的,尤其是腰,都伸不直了。我翻了一下身,不由自主又睡着了。
一会儿,又听见妈妈喊了。我一骨碌爬起来,一看天亮多了。听见水桶的响声,妈妈和姐姐她们把水都挑回来了。那时候我们吃水要走一里地去井里吊水。全村人五六百口人就那一眼井,井很深,有十三丈,井挖得很宽,直径起码有两米多,小孩子往下都不敢看。水井上的辘轳是木头的,都换了好几个了,辘轳上有绳子打水时留下的两寸深的三道绳痕,和数不清的斑痕,那道道斑痕见证了岁月的沧桑,农民的辛劳。
打水时井绳两头都挽上能装三四十斤水的铁桶,一个人摇辘轳,一个人蹲在对面往下揣井绳,两个人协作能快速地把盛水的桶拉上来,另一头的空桶就下到井底了,这样既省力又快捷,力气大的两分钟就能打满满的一桶水。如果一个人只能把绳子一圈一圈缠在辘轳上吊水。井口是用三个一尺多厚的石条砌成,上面有绳子吊水时留下的深深浅浅的伤痕,最深的有一寸多,可见这口井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井台上经常有人打水,有时候水桶把十几平米的井台会摆满,大家有说有笑,说东家道西家,谁家的媳妇生娃娃了,谁家的麦子被人偷了。井台就是我们村的广播站,新闻编辑所,全村大大小小的事情,只要你在这儿待上半个小时,啥都就知道了。我上小学就开始挑水,刚开始用小桶,摇摇晃晃的,不懂方法,掌握不好扁担,有时候会把水洒出来,回到家水桶的水就少了一些,肩膀压得生疼,会红肿,用手都不敢碰,慢慢地会服下来,就不怎么痛了。上初中就换成一大一小的桶了,挑到家在路上还得缓两三次,即使这样回到家,一时也会直不起腰。二姐经常说她个头没长高就是担水压得没长起来,我对此深信不疑,我也觉得我是被水桶压得没长高。
小时候的农村,我感觉所有的劳动都是力气活、苦力活,怪不得农民都想生男孩子,毕竟男孩子力气大,干农活合适。妈妈她们每天干的活都比我多,她已经把水挑回来了,我还在睡觉,不由得有种羞耻感涌上心头。
我赶紧穿好衣服,穿鞋下炕。屁股还疼着呢,手由于拿镰刀,手指头有些不听使唤。一边系纽扣一边穿鞋,光脚穿上妈妈做的布鞋,赶紧出了房门,鞋子里还有一层土,绵绵的。外面,爸爸嘴里衔着一个旱烟卷正坐在房台阶上磨镰刀,哧溜哧溜的发出声响,旁边放着磨镰的水碗,大黄猫蹲在旁边舔着爪子,不时会用爪子摩擦它的脸,妈妈说这是猫在“洗脸”。
房前有一棵挂满了绿苹果的苹果树,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互道早安,大黄猫警觉地竖起耳朵,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树上的麻雀,拉长身子,蹑手蹑脚地走到苹果树下,毫无声息地爬上了树,可能是爪子抓到了干枯的树皮发出了响声,树上的麻雀突然鸦雀无声,大黄猫也爬在树杈上不动了,它身体往后蹲下去,前爪伸直,随时准备扑上去。但是,由于树叶树枝和苹果挡住了它的进攻路线,所有一直没出击,而是死死地盯着那几只麻雀。就在这时,“哗啦”一声,二姐把半盆洗完脸的水泼在树下,吓得树上的麻雀纷纷朝院外飞走了,留下树杈上的猫悻悻地无可奈何地慢慢跳下了树,看一下转身进房的二姐的背影,慢吞吞地走出大门。
我给爸爸说:“我来磨镰吧”,爸爸放下手中的镰刀,指着靠墙的三把镰刀说:“这几把都磨好了。”我噢了一声。妈妈和嫂子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碗和白面馍馍。这几天收麦,妈妈天天早上给家里每个人一个荷包蛋。哥哥这两天也没搞副业去,帮家里收麦子,因此,家里我们有八个人可以下地。我连忙加快了磨镰的速度。哥哥也忙着去牛棚里给牛填草,清理牛粪。还没等我忙完,妈妈已经吃完了早餐,她把她的镰刀又在细磨石上磨了几下,给我交代道:“你吃完馍馍,把水壶灌满,你碎姐把水都烧开了,放点茶叶,抽屉里有黑糖,给茶水里放些。”我答应着,把最后一个镰刀磨完。
黎明时分,太阳还没苏醒,村子里已经吵成一片,狗叫声、娃娃的啼哭声、农具的碰撞声、鸡的打鸣声、大人的唠叨声……此起彼伏,奏成了一曲农村的清晨交响乐。
我戴上一顶旧草帽,提上一大铁壶茶水,拿上我战斗的兵器——一把镰刀,锁上大门。看着门口趴着的黑虎我踢了一脚,黑虎“呼”的一下抬起头来,它是不是正梦见啃骨头呢被我给打醒了,不情愿地看了我一眼。它抬头听园子里大黄猫追逐什么发出的声音,一会儿又趴下来,把它的嘴放在了前爪子上。我说,黑虎,好好看家。它似懂非懂地看着我,我放下镰刀,从兜里拿出半个馒头,朝黑虎吆喝了一声。它嗖的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尾巴摇来摆去,歪着头看着我,口水都流出来了,还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虎子,上!”我把馍馍扔到空中,黑虎腾空跳了起来,准确无误地用嘴悬空接住了馒头,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对我又摇起尾巴,我用手拍了拍它的头,它友善地屏住耳朵在我手上摩擦它的嘴。碎姐已经拿着馍馍袋子走出去很远了,我赶紧拿起镰刀向麦地里走去。
太阳在东边的山上探出头来,染红了半边天,红彤彤的。云厚的地方是灰色的,薄云处是彩色的,大大小小,花团锦簇,像大海上翻滚的波涛。田野里庄稼长势喜人,黄澄澄的麦田,绿油油的洋芋,清晨的露珠挂满了枝叶,在霞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五光十色,给大地铺上了一层五彩缤纷珠光宝气的地毯。田地里人影晃动,牛哞马叫,农民的希望就在田野上。
等太阳完全伸展开它胖乎乎红通通的脸庞,光芒四射地俯视着辽阔大地时,我也来到了地头。早上因为有露水,妈妈她们还没有割麦子,都蹲在地头上说话。今年的麦子长势很好,麦穗颗粒饱满有五六寸长,爸爸说这样的麦子一亩应该能打五百多斤粮食,言语中满是喜悦之情。“瓜果飘香粮满仓,最是一年好丰景。”农民的想法最为淳朴,也最现实,劳有所获是所有劳动者的愿望。
看着这八亩多长了半人高的红芒麦,我没有大人们那么开心,我心里想,这么一大块地,什么时候割完呀?
露水还没有完全散去,妈妈已经坐不住了,她自告奋勇准备打头阵割第一镰,哥哥说还是他先割,嫂子割第二镰,妈妈割第三镰,爸爸割第四镰,接下来是二姐、大姐,我抢到三姐的前面,三姐便成最后面了。我刚往下一蹲,一弯腰就感觉腰腿疼痛,这二百多米长的麦地啥时候才能熬出头呢?看着前面家人们挥舞着镰刀,一把一刀,只听见“嚓嚓”的响声。他们每人大概割一米二三的宽度,我也不再迟疑。妈妈经常说“眼睛是怕怕,手是夜叉”只要你去做,就会有收获。趁现在天气不热,我也奋勇向前。我们八个人割过去就是一大片,远远望去,麦地就像斜躺着的八个台阶的楼梯,向前延伸着。
小时候大人割麦子,我也跟着,给他们送茶送水、放驴、放羊或者拿个耙子把撒落在地里的麦秸秆搂到一起,累了就坐在麦捆上用麦秆做蚂蚱笼,那是爸爸教我的。我在草丛中用衣服抓蚂蚱,它们听见脚步声会停下响声,那时候以为蚂蚱的响声是它的叫声,后来上学了才知道蚂蚱的响声是通过振动翅膀发出来的,根本不会叫。小蚂蚱会跳,容易抓住,大蚂蚱能飞很高,就不容易抓住了,有时候我会追很远才能抓住,往往会踏坏庄稼,妈妈就开始喊了。喊回去趁他们休息时我拿镰刀去割麦子,妈妈不让做,说镰刀很锋利,小心割手。童年的快乐总是很单纯,现在生活条件比过去好了几十倍,但是好多时候却显得不快乐,可能因为我们心里装得越来越多,把快乐给挤了出去。
那时候我也没觉得收麦子有多累,现在上初中了,自己真正拿起镰刀,才知道麦趟里有多难受。太阳渐渐地从鞋跟爬上脊背,又升到了头顶,大地开始沸腾,地里的热浪渐渐升温。我的汗一刻也没停止,从脸上一直流到了裤管。我用袖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擦,一天下来,袖子就变了颜色,脸上也左一道右一道汗泥。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我一会儿站着割,一会儿单膝跪着割,腰酸背痛,心里咒骂着“恶毒”的太阳。我多么希望有一丝风、有一朵云来到我的头顶,但是抬头望天,却毫无迹象。它们都去哪儿了?难道是忌惮太阳的“淫威”都躲到了山那边?看着被哥哥他们甩了十几捆麦子的距离,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赶上。汗水一直流,擦汗浪费时间,割麦子的速度就降低了。所以干脆不管了,等汗流进眼睛,侵蚀得眼睛睁不开时再去擦。溅起的麦土使人感到很痒,我就用手抓挠,结果不大一会儿就把腿和胳膊抓破了,沾上汗水,伤口就更疼了。
刚开始学着割麦子,手上磨出过好几次水泡,有一次不小心割破了手 ,还有一次镰刀割到了脚上,辛亏有鞋子,不然脚也要受伤。“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那种劳动的艰辛让我们姊妹五个从小就养成了自立自强,为幸福奋斗的优秀品质。
二
记得我初三毕业的那个夏季,刚放暑假,在家里吃过早饭,我们一家就去枯井崖背上去拔胡麻。为什么不用镰刀割,要把胡麻连跟拔起?就是因为胡麻长得矮,没法割,另外,也是为了多收些胡麻秆,家里当柴烧。胡麻柴比较硬,烧水做饭快,所以大家习惯拔胡麻。相比较割麦子,我更喜欢拔胡麻。胡麻没有“麦土”,身上不痒。而且天气已基本过了三伏天,凉爽了许多。
那年我身心俱累,因为我没有考上高中。这是我第一次受到打击,让我难受了整整一个暑假。“学业无成悔当初,榜上无名暗自伤”。多少个夜晚我都诅咒自己不争气,悔恨自己太贪耍。
那天我们拉了两辆架子车,一辆还是姨娘家借的。害怕把胡麻放地里不安全,被别人偷去,所以当天割的就需要拉回来。早上天气还很晴朗,下午四点不到天就变了脸。大风突起,乌云蔽日,雷声隆隆。西边一明一暗闪电,雷阵雨可能随时要下。我们也顾不上乏,急忙装车,刚装好,豆大的雨点就落下来了。我们就急急忙忙往回赶。哥哥嫂子他们拉一车,我和爸爸妈妈拉一车,我驾辕,爸爸妈妈在后面推。 一开始雨点大但是稀疏,我装车出的一身汗这时也凉下去了,就将草帽取下顺手挂在了车辕上。在上一个小坡时,由于路面是个斜坡,我把一边的车辕没压住,车子咣当一声就翻到旁边的洋芋地里了。爸爸生气地骂我:“啥事情都干不好!”哥哥他们已经走远了,由于风大又下雨,我喊了几声他们也没听见。我们只好一起使劲,把车连同胡麻都掀起来,将胡麻弄端正,又把绳子捆扎紧了,才使一车胡麻险遭折腾。
看着斜躺在洋芋地里的车子,我不由得泪水打转。考不上高中,连架子车都拉不了。我就给爸爸妈妈说,你俩一人一个车轱辘往上扳,我在前面拉。我肩膀搭上拌绳,两手抓紧车辕,几乎是跪在地面往前拉,才一寸一寸把车从离地面一尺深的洋芋地里拉了出来。此时,雨水、汗水、泪水打湿了我的双眼。那一瞬间我泪如泉涌,嘴角咸咸的,心里疼疼的,让我对劳动产生了极度地厌倦。
路上已经泥泞不堪,倾盆的雨水打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我的鞋里满是泥水,如果不是怕路上石子扎脚,我情愿扔掉鞋子光脚走。爸爸妈妈在后面使劲推车,我被车推着向前。就这样颠颠簸簸、七晃八扭地回到村里。村里的路面上积水更深,我们把裤子挽到膝盖上,在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往前拉车。村里的涝坝已经满了,变成了一片汪洋,好多人都在门口堵水,害怕路上的水流进家里被淹。因为我们家地势更低,远远就看见二姐在门口堵水,但是水还是不断涌进家里。哥哥急中生智,把车上的胡麻捆全部堵在门口,上面用大砖压住,然后再填上土,才使我们家幸免于难。多年以后,每有家人说起此事,大家还都心有余悸。
三
哥哥在前面终于停下来了,已经割了地长的三分之一了,镰刀也老了,要磨磨,人也都累了,该休息一会儿。他和嫂子走过来对我说,“今年还比去年割得快了,加油,快出趟了。”我没搭理他们,只想快点出趟。二姐她们也出头了,过来说笑道:“你看老弟脸上成啥了,汗咋那么多?你还是好好读书,将来坐办公室去,种地你怕受不了。”爸爸妈妈也都陆续割出趟了,妈妈看我们还落在后面,就在前面给我帮着割。在妈妈的帮助下,我“连爬带滚”地割出了趟,腰也伸不直了,腿也站不稳了,呼吸几乎都有些困难了。
我和碎姐到地头上休息,嫂子已经把镰刀磨好了。我一屁股躺在麦茬地上,也顾不了麦茬扎得脊背疼,地是热的又带潮气,但是感觉好多了。妈妈在休息时捡了两个麦穗,揉搓开,认真地数有几颗麦粒,一个麦穗有三十几粒,一个麦穗有二十几粒。田野上静静的,没有一丝风,我拿草帽给妈妈她们扇凉风,偶尔吹来一阵风,麦子唰唰作响,大家顿时感觉轻松多了。休息是短暂的,二十多分钟后,妈妈又催促我们割第二趟。我懒洋洋地慢慢爬起来,无奈地拿起镰刀,看着家人们已经割了几米远时,才不得不振作精神,抡了抡胳膊,做了几个下蹲,又加入到“战斗”中去了。
显然,第二趟我又被甩了好远,等中午吃饭时我还离地头好远,妈妈她们也累了,没办法接趟就让我们停下来下午再割,我看也割不出趟了,只能作罢。中午没回家,大家就在地里简单吃了些。早晨家里带的凉拌黄瓜、萝卜菜和花卷。大家席地而坐,围在一起,喝着糖茶,吃着花卷,朴实而又温暖。
中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气尤如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风,蚂蚱发出清脆的叫声,蜻蜓也不想觅食,停落在有阴凉的叶子上歇息。我们靠在麦堆旁边也休息了,我把麦捆堆得高高的,形成一片阴凉,在下面铺上草和衣服躺下,伸直了腰,把草帽盖在脸上很快就睡着了。
一阵子,我脸上就热辣辣的,睁开眼想看,但是太阳刺得睁不开眼睛,原来阴凉已经不见了,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晒在我脸上。草帽也掉落了,我被晒醒了。满头大汗起来一看,妈妈她们已经在麦趟里热火朝天割了几捆麦子了,可能他们看我太累就没再喊我起来,自己先去割了。天下的父母都想自己多干点,让子女少受罪。我连忙拿起他们已经磨好的镰刀,赶到早上没割完的麦趟里,忍着腿疼腰疼,继续收麦。
下午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因为下午气温更高,体力也下降了,所以割麦的速度明显降低。我割出趟时,妈妈她们第二趟的麦子都已经快割出来了。
每次割麦对我都是一种煎熬,但我还是要坚持下去,因为地里有我的家人,我没有不割的理由。即使多年后大姐我们都参加了工作,每年还是要回老家收麦。
夏天的太阳怎么走得那么慢,下午五六点了,太阳还在半天空,只是温度稍微低了一些,风也从山边跑了过来,一阵阵,吹散了我的一些疲惫,我趁机又多割了一阵。慢慢的,太阳照着西山,把我们从晨曦送到了黄昏。我和爸爸开始堆麦码子,十个一堆,妈妈后来又“发明”了一顶麦堆的帽子,可以防止雨水流进麦堆里。我把几行麦捆根据远近拾掇到一起,方便以后装车。麦捆沉甸甸的,有时拿两个,有时拿四个,也是个体力活,但是比蹲着割麦子要舒服。等我和爸爸把麦捆堆完,太阳的半边脸已经被山挡住了。
夜幕降临,看着妈妈满脸的疲惫和尘土,我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去更多地分担她们的劳动。爸爸妈妈坐在地里,脱掉鞋子,把鞋里的土倒出来。看着一排排麦堆像俘获的俘虏站立在空地里,我清点了一下,一共有七百一十个麦捆,八亩多的麦子一天下来割了三分之二,一家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抑制不住的满意的神情。
踏着落日的余晖,拾起满身的疲乏,看着路上晚归的老乡和慢腾腾吃圆肚皮的老黄牛,我们大家说说笑笑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