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旧
(一)
如同每一个王朝的开创者,当《资治通鉴》里第一次出现高欢的名字时,我们就仿佛已经看到了北魏的末日黄昏。高欢,南北朝时期北齐的奠基者,北魏的掘墓人。他驱逐魏孝武帝,另立孝静帝,从而使强盛一时的北魏,分裂为东魏和西魏。
作为东魏至高无上的大丞相、渤海王和实际的统治者,高欢可谓大权独揽,权势熏天。他一妻十妾,左拥右抱,志得意满,享尽齐人之福。但俗语说:大宅门里是非多。他的长子,被封渤海王世子的高澄色胆包天,竟与老爹的小妾郑氏暗通款曲。高欢远征归来,怎么也没想到,迎接他的竟是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一婢女告状,两婢女佐证,向高欢揭发了高澄的不伦之恋。高欢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痛打儿子高澄一百杖仍不解气,又把他幽禁起来,禁止任何人相见。这个任何人,包括高澄的亲妈,他的发妻,娄昭君。
娄昭君,何许人也?如果说独孤信是史上最牛老丈人,那娄昭君绝对是史上最牛老妈。她生有六子,二女。就这生育率就可以横扫四方,吊打一众女人了。更何况,她的两个女儿分别是孝武帝和孝静帝的皇后。六子里的高洋、高湛和高演当了皇帝,长子高澄差点成了皇帝,只是在准备接受禅位的前一夜,死在了一个厨子手里,功亏一篑。从聂政献鱼刺杀吴王僚,历史就告诉我们,厨子,绝对是不容忽视的一个职业。高澄死后,仍被弟弟高洋追封为文襄帝。高澄的儿子,娄昭君的孙子,就是史上赫赫有名的超级帅哥——兰陵王高长恭。传世名曲《兰陵王入阵曲》就是为歌颂兰陵王的战功和美德而做。儿女众多,又都显赫至极,娄昭君被称作史上最牛老妈,确是实至名归。
不止如此,娄昭君最被人称道的还是她慧眼识英雄。想当年,高欢还只是一个守城的普通士兵,除了不凡的相貌,他身无长物。彼时,娄昭君则是鲜卑的贵族千金。一次路过城门,高欢正在值守,恰如歌中所唱,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娄昭君便芳心暗许,认定了他。各种倒追,表白,最终如愿下嫁高欢。此后,高欢在娄昭君的资助下一路开挂,直至以大丞相、渤海王的身份控制着北魏朝政。如此眼光,如此主见,羡煞世间多少女子。
时移世易,如花美眷终抵不过似水流年。随着高欢权利而来的还有那许多的莺莺燕燕。北魏先帝孝敬宗的皇后尔朱氏被高欢纳为妾后恩宠有加。爱屋及乌,高欢渐渐有了立尔朱氏的儿子做世子的心思。被痛打又被幽禁的高澄眼见地位不稳,赶紧秘密找来司马子如求救。
作为高欢身边的近臣,司马子如一向颇得信任和宠幸。他若无其事找到高欢,说有事求见娄妃。高欢一声叹息,以实相告。正中下怀的司马子如察言观色,知道事有可缓,于是动之以情:一说娄妃是他的发妻,在他寒微之时常以父母之财供他结交名流;二说高欢当年被杖刑重伤,背无完肤之时,娄妃昼夜侍奉照顾;三说为躲避叛贼葛荣,出走并州时,贫困交加,娄妃用马矢做靴子都毫无怨言,同甘共苦也不过如此。当然,作为说客,动之以情之后还要晓之以理,所谓“理”就是娄妃的弟弟,高欢的小舅子手握重兵,功勋职高不可动摇。当然,这种话点到为止,再说下去就有恐吓领导的嫌疑了。话锋一转,司马子如又说:“区区一个小妾,贱如草芥,而婢女的话又怎么能相信呢?”一番话说下来,高欢王心大悦,让司马子如重新审问。
司马子如不负众望,一顿操作猛如虎。他先让高澄矢口否认与父亲小妾郑氏的不伦之恋,再让两个佐证的婢女翻供,最后逼迫告状的婢女畏罪自缢。然后,他大言不惭地告诉高欢:“果然都是虚言。”高欢大喜,赶紧顺台阶下来,召见自己的老婆儿子。召见的过程,《资治通鉴》里司马光写的甚是详细。娄昭君遥遥望见高欢,便开始一步一叩头,高澄更是朝圣般一步一长头,母子二人一直磕到高欢面前。于是,故事最动人的一幕出现了,一家三口相拥而泣。司马光用了三个字:“复如初。”和好如初,可真是世人喜闻乐见的大团圆结局。
结局如此圆满,合上书,心里却莫名的悲凉。上一次如此悲凉,还是看京剧《武家坡》。十八年寒窑守候,王宝钏终于等来了她的丈夫薛仁贵。她满心欢喜,却不知道她的丈夫早已是西凉公主的驸马。最难堪的剧情是“讨封”。王宝钏是发妻,可西凉公主又怎肯屈居人下。大殿上,王宝钏向薛仁贵讨封,一个“讨”字,难掩世俗人心,也难言悲凉和卑微。还记得雪小禅写过这一幕,她说当她看到戏台上王宝钏走向薛仁贵,心里不禁狂喊:“不要求他,不要向他讨要名分和封赏。”可戏里的王宝钏听不见她心里的呐喊,依然向前,依然开口,讨要属于自己的名分。也许,戏里的王宝钏更为自己悲凉,十八天后,她抛下眼前的富贵,永远地离开了自己苦苦等待十八年的人,也离开了这个有些荒诞可笑的人世。有网友说:“人生最好的三个词:久别重逢,失而复得,虚惊一场,却从来没有和好如初。”和好容易,如初多难啊,不然纳兰容若怎会渴求“人生若只如初见”呢。
《资治通鉴》里并未提及和记载与高澄暗通款曲的郑氏是何结局。也许,司马光觉得一个小妾不值得浪费笔墨,也许司马光也不知道她的最终命运如何。其实,不用细想也知道,她一定是被牺牲甚至是背锅的那一个。就像《甄嬛传》里,雍正帝的儿子弘时色迷心窍的几番招惹老爸的瑛贵人,东窗事发,明明知道瑛贵人无辜,可为了皇家颜面,为了皇子名声,为了父子亲情,雍正还是毫不犹豫,毫不留情地赐死了瑛贵人。明明几天前他还一脸宠溺地夸奖瑛贵人的筝宫中第一。权利之下的抉择,从来都是权衡利弊的选择,而不是真相,不是公正,更不是情分。
当然,作为史上最牛老妈,娄昭君绝不只会惊鸿一瞥。在高欢犹豫不决之时,在纷繁的政治风云之中,娄昭君多次出现在司马光笔下,她审时度势,多谋善断,成为高欢成功路上的最佳队友。后来,为了拉拢柔然,高欢又娶了柔然的公主。公主不肯做妾,娄昭君深明大义,避居正室,把正妻的位置让给了柔然的公主,让高欢感动的一塌糊涂。只是,往后十余年,她的处境甚是难堪和尴尬。后来,高欢去世,儿子高洋称帝,她当仁不让的成为北齐太后。也许,她失去了最初的爱情,却用一生赢得了历史的尊重。
(二)
公元383年,淝水之战,前秦大帝苻坚大败而归,一蹶不振。在他手下养精蓄锐的前燕皇子慕容垂趁机扯起独立的大旗,建立后燕国。慕容垂自是英雄一世,也有两个英雄忠义的儿子慕容隆和慕容农。可惜,他不听皇后的劝谏,立了另一个儿子慕容宝为太子。登基短短两年后,慕容宝不仅丢了皇帝宝座,更是丢了身家性命。而忠肝义胆的慕容隆和慕容农也相继为国殒命。一时,后燕风雨飘摇……
后燕大臣兰汉趁机登基为帝,窃取了后燕的皇位。慕容宝的另一个兄弟慕容盛听闻剧变,不顾一切便要驰马赴哀,当然,也是赴死。在手下大臣的苦苦相劝下,慕容盛渐渐冷静下来,细细思索之后,他改变了心意。因为兰汉是他岳父,他想假意归附,而后借机复仇。他去投靠了兰汉,带着妻子兰氏。妻子与岳母的眼泪终究还是软了兰汉的心肠,妻子兰氏转而又给哥哥弟弟们磕头,一个又一个,额头触地的声音终也磕软了哥哥弟弟们的心,政治的天平最终倾向了亲情。于是,慕容盛成了兰汉的侍中左光禄大夫。《资治通鉴》接下来用了一句:“亲待如旧”,四个字看得人心惊肉跳。
几个月后,兰汉在大臣的挑唆和谏言下又生了杀慕容盛的心思。兰氏知道后,偷偷告诉了丈夫。慕容盛于是称疾不出,成功躲过一劫。一番谋划后,当年冬十月,慕容盛终于复仇成功,杀了兰汉和他所有的儿子们。公元398年,慕容盛复辟后燕,登基为帝。他立了另一个妃子丁氏为后。兰氏呢?
原来,兰汉被诛杀时,慕容盛觉得兰氏应该连坐被诛,丁氏以兰氏当初有保全之功据理力争,兰氏才得以赦免,慕容盛却终其一生不立她为后。不知余生,兰氏该如何面对慕容盛,又该怎样渡过那一个个日日和夜夜。想起被诛的父亲和诸兄弟她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吗?还有陪着她一起流泪求情的老母亲,又是怎样的结局?这一切,司马光没有说,我们也无从知晓。
如果,如果能重新来过,兰氏会有不同的选择吗?春秋战国时的雍姬则给了我们另一个答案。雍姬不姓雍,她是郑国权臣祭足的女儿,雍纠的夫人,雍是夫姓。据《左传》记载,祭足专权,郑庄公去世后,他拥立了公子突为国君,史称郑厉公。郑厉公名为国君,实为傀儡,对祭足既愤又忌,于是派祭足的女婿雍纠去杀他。结果,行动还未实施就被雍姬察觉。此时的雍姬,可谓左右为难,一边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一边是自己的丈夫,到底要帮谁呢?踌躇之下,她去询问母亲,母亲直接对雍姬说:“人尽可夫,而父亲只有一个,怎能相提并论?”母亲的回答不止造就了“人尽可夫”的成语也改变了郑国的历史走向。祭足杀死了雍纠,且将他抛尸在周氏的池塘边上示众。不得已,郑厉公装载了雍纠的尸体逃离郑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说:“大事和女人商量,死得活该。”其后,郑昭公成为国君。而雍姬,则被后世称为“孝女”。史书同样没告诉我们雍姬的余生。不过想来,有父母的庇护,纵是顶着“谋杀亲夫”的罪名,她也能平安终老吧。只是,她偶尔还会想起曾经的丈夫吗?那个自己冠着他姓氏的男人。
《诗经》“桃夭”篇里说“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古代女子出嫁称为“归”,是“回来”之意。古人认为,丈夫的家才是女人真正的家。相对于男子生来的笃定,女子更像飘飞在空中的蒲公英,始终有一种宿命的漂泊感,不知将飘落何方。寻常女子还好,那些被当做政治筹码,远嫁和亲,担负着家国安宁的女子,最为悲凉。边境安定,两国友好时还好,战乱一起,她们常常面临着艰难的选择,一边是丈夫儿女,一边是父母兄弟,怎么选?也许,这本来就是个无解的选择。怎么选都是痛,怎么选都是错。蔡文姬归汉途中的《胡笳十八拍》,每一拍都是母子骨肉分离的断肠之音。文成公主入藏,终其一生未再归唐,未再回到长安。历史课本上写她和亲都是政治意义重大,都是历史意义重大,但她幸福吗?和她同时嫁给松赞干布的尼泊尔公主,她们谁获得了丈夫的爱情?没有人会在意。
她们总算留下了名姓,汉朝从汉高祖刘邦到汉武帝刘彻,近百年的时间里,多少女子被送到匈奴,有唐一朝,多少女子去了突厥,史书上从来都是轻飘飘的一句:“选宗室女和亲。”然后,她们就如同蒸发般,在字里行间没了踪影。就算强大如康熙大帝,为了大清的和平,也不得不强迫最心爱的女儿蓝齐儿嫁给了蒙古的大汗葛尔丹。待到蓝齐儿爱上丈夫,有了儿子,大清的铁蹄和刀剑却无情地踏过草原,摧毁了她拥有的一切。看着草原上儿子眼里升腾起的仇恨,想起紫禁城里父亲百般的疼爱,蓝齐儿心如刀割,泪流满面。除了哭,她别无选择。
作为父权社会里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附庸,历史的烟尘早就埋葬了那些女人的血泪和一生。历史的如椽大笔,记载的都是帝王将相,都是王朝兴替,都是英雄男儿的功绩和荣耀,他们从来不屑于浪费笔墨去记载那些女人的伤心和眼泪。她们模糊的身影更像一个个标点符号,穿插在历史的风云变幻中,点点滴滴,零零散散,不成句,不成行,更不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