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黄连，苦黄连

苦黄连，苦黄连

　　　　　　　　　　　　　　　　　　　　　□ 何永飞

　　回到老家，又吃上火了，牙龈开始红肿。从城里带回来的良药已经吃完了，我正想出门去村卫生所再买点，可被母亲叫住了，说不用去破费钱，到家背后的山上挖几根黄连泡水喝喝就会好的。我照母亲说的做了，挖来黄连根泡水喝，可喝着竟然感觉不到一点苦，也许真的是上火太严重。看着杯子里黄黄的液体，我的思绪瞬间飘得很远很远，一些埋藏在心底的关于妹妹和自己成长经历的记忆如泉水般冒出来。

　　本来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在村里是比较好的，我跟妹妹吃、穿、用的都比别家的小孩子好很多，对我们，别人常常投来羡慕的眼光。我们也为此感到很骄傲和幸福，总喜欢炫耀一番。可世事难料，家里的一次变故彻底改变了我们的命运，也把我们家从山顶一下推进了峡谷。我们不仅失去所有炫耀的资本，还处于水深火热当中。欠学校的学杂费总是一拖再拖，别的同学领新课本，我和妹妹只能用借来的破旧课本，看到母亲无计可施的样子，我们也不好回来哭闹要学杂费。当时，我读初中是寄宿在学校里，连每个星期生活费五元钱家里都拿不出来，更不要说零花钱，早上别人买吃早点，我只能躲回到宿舍里，因为我不想让别的同学看到我穷迫和尴尬的样子。时代虽然即将跨入新世纪，而我们家竟然过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地步，这是怎么也预想不到的。也许有人会不相信，但这确实是事实，也是我一生都难以磨灭的灰色记忆。

　　由于家里基本没有经济来源，还负债累累，所以我们生病了也不敢去看医生，一般的小病拖一阵子就会好，实在不行母亲就去挖几根黄连跟别的草药熬在一起给我们喝。一个缺口的熬药罐，几根苦黄连，几把知名或不知名的草药，还真管用，把我们的很多病痛祛除得无影无踪。我心里对黄连既充满感激之情，又因它而生出无限的伤感，觉得我们命如黄连，苦味无边无穷。

　　有时我还真恨自己学习成绩好，要不然我妹妹也不会为我被迫辍学。那年中考，我以全校唯独一个总分突破七百分的优异成绩考入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当时，很多老师都觉得我应该去报考高中，然后去考一所重点或名牌大学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而不应该把自己的一生仅囿于三尺讲台。其实，我何尝不这么想，不服输是我的本性，有所大作为是我的抱负。可梦想再美好也难以脱逃无情现实的巨掌，胸怀多大的抱负也难以冲破命运早已筑好的围墙。当然，我也不是宿命论者，只是对于眼前的现状，我只能自欺欺人，用所谓的现实无情和命运残酷之类的托词来掩盖，或说安慰不甘心的自己。

　　尽管我已经给自己让步去读中等师范，但我的让步并未缓释家里的压力，反而撞碎了妹妹心中的美梦。为了我能顺利地去读师范，妹妹不得不放弃学业外出打工，赚钱来供我读书。在我们少数民族地区，平常基本上都是用少数民族语言交流，对汉语半生不熟，所以妹妹到城里打工，首先语言交流和沟通就是一个障碍，更何况起点要比别人低很多，个中不易就可想而知。

　　寒风呼呼地吹，很冷，就像城市里的人情。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把整座城市点缀得甚为漂亮，可我的内心依然一片灰暗，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我来到一家火锅店看望妹妹，她在这里打工。我进去见到她时，她正在帮别人擦洗盘子。刚出来没有什么专长，她只好从最底层做起，去做又苦又累又脏而赚钱最少的活计。她在我面前虽然没有抱怨什么，但看到她那双被冰冷的散发出浓浓的漂白粉味的水泡得红肿的手，我心如刀割，一阵阵剧痛在体内蔓延。我想说几句温暖的话，宽慰一下她，可此时我的语言神经似乎出了故障，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视线也被湿湿的泪水模糊了。我在想，要是自己不读书，她也就不用出来受这么大的苦，可以继续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面对她，我真的愧疚丛生，而到了这个地步，我又无能为力，也无法再去改变现实，唯有自己多加努力，以后有所作为，然后再去补偿她。

　　同村出来的很多女孩由于经受不住外面花花世界的诱惑，开始不断地挥霍青春，追寻享乐主义，把农村人勤劳和朴实的本性远远地丢到了身后，而最后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价的。可我妹妹非但没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迷失方向，还逐渐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她不管做什么，都尽心尽力，不断学习新知识，不断挑战自己，深得老板的信赖。她的文凭虽然没有别人高，但工作能力却高出一筹，所以很快她就由一个普普通通的营业员提升为主管，再到店长，很多人都不得不佩服她。她的懂事和上进，让家人少了一份操心，让我做哥的也多了一份欣慰。

　　也许跟成长环境有关系，她对待感情向来十分谨慎，不会随便敞开心扉，不会轻易相信一个男的。我还为此担忧过她的恋爱和婚姻问题，怕她太过于自闭，而把幸福阻挡在了门外。直到后来她遇到了他，我才消除了担忧。他的长相和其他条件虽一般，只是一名粉刷工，但人很能吃苦耐劳，心地善良，脾气性格也好，最关键是他对我妹特别好，不管自己多疲惫，不管刮风下雨，他都会接送她上下班。当他和我妹走进婚姻殿堂的时候，我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妹妹交付给他，我真的很放心，也由衷地祝愿他们能白头偕老，过得恩爱和幸福。

　　可谁也没有想到，幸福的花朵才刚刚绽放，一场寒霜就突然降临，把它彻底摧残了，满地都是浸染哀伤的花瓣。那天清晨，我还在睡梦中，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得知我妹的丈夫做活时不慎从四楼高的三脚架上掉下来，不幸离世。那分钟，我的脑袋不停地嗡嗡响，即将要炸开似的。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啊，怎么会这样。我无论如何都不敢，也不愿相信这样的不幸会降临在我妹的头上，难道她受的苦还少吗？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我从来不怨天尤人的，但这回我真的怨了，也真的恨了，怨天无道，恨命不公。我急忙奔回妹妹所在的城市，看到她伤心欲绝，憔悴不堪的样子，我想哭又不敢哭，怕更刺伤她的心。过后我揪心和含泪地写下一首诗：

　　我的兄弟
新买的衣服你舍不得穿
你说，弄脏了洗得麻烦
满身疲惫你也不愿休息
你说，趁年轻多干点活儿
尽管城市的辉煌篇章里
常常省略掉你的身影和名字
但你依然无怨无悔地
把汗水和青春，付出，再付出

梦还没做完，你就来到工地
把新一天的时光刷得很亮
不知是神召唤你去粉刷天堂的墙
还是无情的城市在你后面捣鬼
当你从脚手架上飞下来的时候
你知道吗？我的兄弟
你沾着混泥土的身子，碰碎的
不仅仅是早晨灿烂的阳光
还有多少亲朋好友的嘱托和希望

我的兄弟，多少日夜过去了
可我还是不敢，也不愿相信
这是永无回天之术的事实
你可知道，我的兄弟
你轻轻地离去，给我们带来
多少难以抹去的痛楚
多少沉重如山的哀愁

此时，我真的很想骂你
甚至想用拳头狠狠地揍你
但我已开不了口，举不了手
我的兄弟，你还是安息吧
但愿你身上的那堆黄土上
来年能长出一棵永世不干枯的香柏

　　事已如此，人已西去，该面对的还得去面对，只是苦了本已命如黄连的妹妹。好几个夜里，我都梦到妹妹泣不成声的样子，不管我怎么安慰，她的眼泪就是不停地流淌，把我和她渐渐地淹没，把整个世界渐渐地淹没……半夜惊醒，我想给她打电话，但最终还是犹豫了。窗外的天空一片漆黑，一颗星星也没有，不知道它们都去了什么地方，莫非都被黑夜藏入囊中，可我不想为此忧伤，因为我相信黎明就在黑夜的背后。

　　我最近又泡喝了一杯从老家带回来的黄连根，觉得嘴里特别苦，就随手弄了一杯白糖水喝下去，不仅感觉特别甜，还有一种美妙的味道在里面。恰好妹妹打来电话，经过时间长久的冲刷，我分明感觉到她说话的语气轻松了许多，说到生活中的开心事儿，还会时不时地笑两声。我拿手机边跟妹妹交谈，边走到窗口往外望，外面的阳光格外灿烂，好像刚刚被谁精心擦洗过似的。 [ 本帖最后由 何永飞 于 2011-3-29 15:3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