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言的道理
吴言从学校毕业了。那时他还不大，像大多数刚走向社会上的年轻人一样，对看到的各种事物都感到好奇，对听到的各种话语也都感到不解。他脸上时常红扑扑的，像是害羞见到人。
他在上学的时候会折纸，会捏泥人，会做手工，是个聪明健康的孩子。他的脸上有时候脏兮兮的，手上黑乎乎的。他的脑袋圆圆的，尽显稚态，好像比同龄人要小很多，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样子。在很小的时候，他听到很多人不断地跟他讲很多他听不懂的道理，他每次总是呆呆的立在那些人的面前，乖巧的点着头。这让给他讲道理的人感到很满意，通常会露出充满爱意的笑脸，抬起胳膊拍拍他那圆圆的脑袋，让他好好学习。后来，他听到过很多人说过相同的道理，几乎一字不差。有时候他弄不懂这些道理究竟是谁说的，可是这些听来的道理都是一样的，所以听谁的也都是一样的。
有一次，有人对他说：你不用懂得很多道理，但你要有地方住，有饭吃，有老婆。你挣的钱越多，你住的就越宽敞，吃的就越好，娶的老婆也会越好，你要好好挣钱。
在毕业之后，他带着这些听来的道理去到火车站，又去了一座又一座的城市。
往后的日子里他听来了很多不一样的道理，他觉得有些道理很有趣，有些道理很无趣。
这天，他背着背包来到车站，看到很多人，他觉得这些人出现在这里肯定有它的道理，于是他就挤在人群中穿过这些人进到一节长长的车厢里去。
他下了火车，拥着人流快步地往出站口走，身边手提着硕大的行李箱，背着各色背包的人群在同行中都统统被他甩在了后面。他不停地加快脚步，几乎没有与任何人对视，他不知道用怎样的表情去回应那些始料未及的眼神，他急切的想去寻找到一些道理，不得不加快脚步。在一条人流涌动的过道里，他被一个身穿制服腰间别着老式黑色对讲机的中年男人拦了下来。中年男人一只手拿着本子一只手拿着笔，缓步向他走去。他没有减慢脚步，于是马上就来到了中年男人面前。
“请出示下身份证！”中年男人发出仓促又有点漫不经心的声音。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出示身份证，但还是松开了背包的袋子，伸手摸向右侧边的小口袋。中年男人盯着他，接过证件之后又低头看向手中的身份证，在那本厚厚的登记本上认真地填写起来。那些急于出站的人流在他们身边分叉着流走。他站在身穿制服的中年男人面前，有些像被临时审问的罪犯。他扭头看向左边墙壁上一层浅浅的透明玻璃，上面印出了他背着黑色背包的身影。
站台外面一片漆黑，车站周围房屋里的居民似乎都早早的熄灯睡觉了。于是他就不再去想那些道理，而想马上找个地方睡一觉。马路边有些拉黑活的司机，不出意料的都望向了他。路边停了几辆颜色不同的老式小轿车，站在车前的中年男人开口了：小伙子去哪里？我送送你。
就在几年前，他听到过另外一个陌生男人用同样的语气说过同样的话，那时他欣然的接受了。后来就在陌生男人的车上稳稳当当的坐着，就像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坐着，陌生男人热情的给他发烟，贴心的问候他的行程。他就在那座陌生又遥远小城市里足足环绕了两个钟头，当他到达那个并不太确定是不是目的地的地方，那个陌生男人严肃的对他说了一个数字，他当然知道这个数字不是数着玩的，于是他身上积蓄的一大半都装进了陌生男人的口袋，他有些舍不得。觉得这没有道理。他从陌生男人的车上下来的时候，有些不甘，还有些失落。在车上陌生男人对他热情又贴心，问东问西，他都如实的告诉了陌生男人，差一点就要把家庭成员和以后的种种打算交代出来了。可是他下了车，在满是灰尘的路边站着的时候，就四顾茫然了。
他穿过这群人往一条街道快步走去，背包里只装了几件穿了很久的衣服和用了很久的生活用品，它们没有拖累他，还使他走的更快了。这条街道的路灯昏昏沉沉，他在路灯下走了一阵，发现脚板变得沉甸甸，身上隐隐发软。上火车前，他在临出发的那座城市的火车站吃了一碗面条，付给了店老板一斤猪肉的价钱，他觉得这简直没有道理。这会儿，面条已经陪着他跨越了好多个城市，来到了这座不知道有没有面条吃的城市。他还软塌塌的站在路边昏暗的路灯下，面条却没有多陪他一会儿。
尽管他又困又饿，可他实在不想在往前走了。往前走的路漆黑一片，朦胧绰约。他不知道是先找到一张睡觉的床还是先吃上一碗饱饭。
这时候他看到右侧有个黑漆漆的小巷子，里面有些昏暗的灯光。他拖沓沉重的步子就往里走，隐隐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些什么。他朝着那些昏暗的灯光走去的时候，看到巷子两侧的店铺里渐渐显出了些粉色暗淡的灯光，印在模糊的玻璃门上。每隔上几间，就能看到这样的玻璃门。他望向了一间未关拢的玻璃门，向里面看去。他看到了几条白花花的大腿，有一条腿架在另外一条腿上，大腿根部往上被遮挡住了。一个脸上涂抹的很艳丽的女人察觉到了他，隔着门笑着向他招手。他脑子一紧，赶忙转过头继续往前走。他觉得这个女人笑得没有道理。他又经过了几家玻璃门店铺，里面隐隐约约能看出些女人的头发和轮廓，却没有见到有一家宾馆和饭店。
他往巷子尽头走去，两旁时而从玻璃门内照出来粉色的灯光，让他心里有些跳动的，他不再去看它们。来到了大街上，路边的路灯高了很多也明亮了许多。他站在路边明亮的路灯下，宽阔的马路上时而有车辆经过。一辆出租车驶来，车顶上面闪着两个红字。他招了手，走过去。出租车缓缓靠路边停下。
他来到了一条明亮又热闹的街道，一下车就闻到了街道上传来阵阵的香味，还有各种食物发出的混合味。他径直朝着一家菜馆走了进去，拨开门帘子，一个少妇走到他面前，笑着说：“老板几位？吃点什么。”
他不知道吃些什么，看着少妇沉默不语。
“你先坐，我给你拿菜单。”少妇走到收银台拿来了菜单，放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他打开菜单，里面净是些晶莹光鲜的菜肴照片，旁边黑字标明了价格。照片在一页上几乎占了全部的内容，价格只有小小一点。他盯着价格快速的浏览，一页页的翻着。菜单看起来很厚，翻起来只有不足十页，他草率的翻完了它，要了两个菜肴和一碗米饭。少妇流利的写在了手中的账簿上，收起菜单往后厨走去。她拨开帘子喊了一声：“醋溜土豆丝，麻婆豆腐。”随即听到里面轰轰的响了起来。
店内除了像他这样单独一位用餐的食客，另外还坐了两桌。一对年轻男女在边吃边聊，男人一边夹着菜吃一边笑着跟女人说些什么，听起来像是一些道理，女人似乎有些闷闷不乐，时而回上一句。另外一桌有两个中年男人在喝酒，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发红，都张着嘴在说一些道理，可见已经喝了好一阵。他望向外面的街道，车辆在缓慢地爬行，时而响起的喇叭声在街道上回响。对面饭馆商铺明亮的一字排开，灯光绚丽多彩，朦胧绰约。店铺门前的过道上摆满了塑料桌椅板凳，桌面上摆满了菜肴和啤酒。椅子上都坐满了人，人们脸上露出奇异丰富的表情，嘴唇一闭一合，露出白晃晃的牙齿。
少妇端着菜轻轻的放到桌面上。
“现在需要上米饭吗？”
他点了点头，看着桌面的菜肴咽了咽口水。这会儿他的眼睛里只有饭菜，耳朵听不见别人说的道理了。
吃过饭，他背着背包出了饭馆。街道上，人声鼎沸，灯火通明。那些混合在一起的香味和酒味阵阵传来，他感到有些发腻。他在店铺门前的过道上避过那些正在用餐的食客，往街道的一角缓缓走去。他感到步伐稍许轻快些了，脑中有些乏意，忍不住看向对面街道的宾馆。
他穿过马路，迈步向宾馆走了进去。
他向柜台走了过去，一个面带倦意的中年女人在柜台里站了起来，用有些疲乏的声音问道：
“住店吗？几位？”
他捋了捋背包，看着中年女人沉默不语。
中年女人低头看向了柜台里面，片刻后，她抬起头来。
“单间只剩下一间了，便宜给你了，九十吧！”
他觉得这没有道理，想讨下来点价格，于是就说：“太贵了”
“已经是最便宜的价格了，你上附近宾馆问问，没有比我们这里的房间更便宜的了。”
他掏出身份证，付过房费，中年女人递给他一张塑料的房卡，告诉他房间在三楼，他接过房卡往楼梯口走去。
楼梯间显得很狭窄，又有些空荡荡的。他踏着很重的步子爬到了三楼，进到一个半开着的白色门里，看到墙上贴的牌子，上面有分布的房间号和箭头指示。他看了眼手中的卡片，往箭头指示的方向拐了进去。
他在狭窄闭塞的走廊里慢慢走着，路过房门时，就看向上面的房号。在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上，看到了相匹配的房号。他把房卡贴在门锁上，一拧门把手，门打开了。屋内放着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狭窄小床，床的旁边放着一个乌红色小矮桌，矮桌上有两个遥控器放在两个水杯的前面。在床对面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个小小的黑色电视屏幕，上面印出了他的影子。他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一道闪光，影子就消失了。他将背包扔到一旁，倒在了床上。
夜里醒来，房间里静悄悄的。也许是因为屋子没有窗户的缘故，他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声音。过了一会儿，在右侧墙壁的走廊上，有很模糊的脚步声和窸窸簌簌的说话声传来，随后他的房间门被敲响了。此时他还在被窝里，他倒下睡着的时候忘了脱掉衣裤还有沉重的鞋子。他在睡梦中感到了一些冷飕飕的，身上的被子像是另外有人为他盖上的，然后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个时候，他揭开了被子，一头就扎起来了。尽管敲门声还在继续，他依旧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他抹了一把脸，走到房门的后面，拉开了门。两位身穿制服的民警站在了他面前。中年民警说道：
“你好，检查！请出示下身份证。”
旁边一位年轻的民警拿了一个本子和一支笔，准备随时记录点什么。
他把房门稍微拉开了一些，然后转身去背包里寻找证件。两位民警从门外走进来了。
他把证件递给中年民警，中年民警接过后用很严肃的表情看着身份证，再看看他。他面无表情的原地站着不动。
“这是你本人吗？”
“是我本人。”他肯定的点了点头。
“看着不像。”中年民警说道。
“是我，这是上学时的照片。”他回道。
他这才意识到需要请他们坐下来，就挪来了凳子。
“不用了。”中年民警摆了摆手随即将证件递给一旁的年轻民警，又转过头来。
中年民警用注视的目光问道：“你什么时候到这来的。”
他顿了一下，说：“昨天下午。”说完他觉得不太准确，又补充道：“不是下午，是晚上，出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好，没事了，你休息吧！”中年民警说着就转身往屋外走去，年轻民警拿着本子和笔跟在后面缓步往出走 。等到他们走到门外，他也跟了出去，看到他们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年轻民警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转身进了屋子，小心翼翼的关上了门。
他躺在床上想再睡会儿，可是已经毫无倦意了，摸到床边矮桌上的遥控器，打开了悬挂在床对面墙壁上的电视，还没等开机，电视就自己跳出了画面。在睡着之前，他打开了电视，可是没有发出声音，他就在电视跳动的画面中缓缓睡着了，身上印出彩色镜头不停变换的影子。
他加大了音量，声音由远及近，那些咬字清晰的标准普通话在扁格子里面抑扬顿挫，说着一些类似道理的话，极富情感气息。他盯着里面跳动的画面，脑中想到了很多道理。他又连续切换了几个频道，格子里的画面不停地闪动着，每个画面都别具一格，但又毫无新意。于是他放下了遥控器，朝着洗手间走去。洗手间里面很狭窄，进门的左侧有一面贴在墙上的镜子，像是牢牢镶在上面的。他走到镜子面前，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流下了一注冷冰冰的水流，渐在了白色瓷盆里，激起了水花。他用手中断了那注水流，接了一捧水往脸上浇去，觉得隐隐有些发烧。过于短的刘海和鬓角被水打湿了，上面沾着淡淡的水珠。他晃了晃脑袋，那些水滴都被挥洒出去了。他回想着刚刚民警的问话，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屋内显得很沉闷。
他走出了宾馆门，外面暗了下来，远处依稀还有星星点点的灯火。街道上的店铺大多都打烊了，只有些便利店和夜宵铺还亮着灯。他走在这些商铺门前的过道上，闻到了食物发出的香味，看到了一些年轻男女围坐在一起谈笑说话，每每经过时，总能听到身后有人在说一些道理，然后发出阵阵快活的笑声。
第二天，他去到面试的地方，面试官跟他说了一些道理，他就满怀期待的进入了公司。
往后的日子里，他不断地听到一些过来人还有一些同龄人语重心长的给他讲很多道理，乐此不疲的给他很多劝告和建议，他们拿出自己的经历和吃过的苦，试图感染他，在描述这些经历和吃过的苦时，身旁的人通常会接连不断的点头，感同身受的表示赞许。他们在给人说道理的时候是无比确信且不怀疑的，觉得事物大概只能这样发生，也就是这样发生的。吴言觉得他们说的话和道理都很有道理，而且有理有据，像一面墙一样压倒了对方。
于是他再也不去寻找道理了，他呆呆的坐着，像小时候一样，默默的听着别人说着道理，有时候还会得到对方的认可和赞许，他满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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