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难解其中味
终是难解其中味
——从“宝玉挨打”看87版影视剧《红楼梦》与原著的差距
《红楼梦》作为一本确实家喻户晓的著作,提及它,任何身边人都可以轻易说出“黛玉葬花”、“共读西厢记”“刘姥姥进大观园”等主要情节的大意,然而再提及对于人物判词的探佚等细节,知道的人却又不多。《红楼梦》确实广为人知,但推动它广为人知,让大家记住了“黛玉葬花”、“宝玉挨打”、“刘姥姥进大观园”等情节的推手并不是原著,我向多数人提及《红楼梦》,他们的认知来源则更多基于1987年王扶林导演的《红楼梦》影视剧作品,这样一部迫于诸多因素而省略了很多剧情部分的影视剧,基本代表着很多人对于电视机刚刚普及时家人茶余饭后团坐看电视的回忆。
这部耗时多年完成,限制于条件和经费省去了许多次要情节的电视剧虽有多重缺陷,但相比较于后来众多以《红楼梦》为噱头的影视作品,87版《红楼梦》无疑以最差的条件完成了一部最精良的作品。拍摄地点是按照原著格局修建的北京“大观园”公园,而结局也未沿用高鹗续写版本,而是集中了众多红学家的意见,构思了一个虽然也欠合理但确实胆大的结局,更是有细致的服饰与妆化设计,而角色的选择也别有用心之处,更是对剧组人员进行了多期的红学相关培训。在一众表演技巧青涩的演员投入的演绎下,这部被搬上电视荧屏的《红楼梦》电视剧确实是一部值得回放,值得大家喜爱的优秀作品,它必然要在中国电视剧历史里占据一席之地。
然而对于了解原著的人来说,影视剧总有许许多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以“宝玉挨打”为例,因为宝玉与蒋玉菡的私交而致使忠顺王府长史官上门质问宝玉、又因为金钏儿与宝玉过分亲昵而被王夫人责骂致使她投井、外加赵姨娘与贾环的挑拨,致使贾政欲责打宝玉来重振家风的这一段剧情里,影视剧中虽然人物语言基本还原了原著的面貌,但传达出来的人物形象与原著却有相当的差距。譬如宝玉面对忠顺王府长史官责问时,胆怯畏缩多于巧辩搪塞,机智帮蒋玉菡掩饰的周旋话语也显得苍白无力;同样宝玉面对贾政时同样显得呆讷,见不到平日里他“行为偏僻性乖张”的本性,也没有他天生不屑仕途利禄的灵气了,宝玉的确畏怕贾政威严,然而几句言语呵斥就吓得他呆傻如贾环,那实在不是宝玉的格局;亦或者我也觉得电视剧中的贾政下手不够狠些,否则书里宝玉挨打后那种昏沉游离的样子,现在看来倒像是寻常的多的痛苦。如观众所见,87版《红楼梦》对于人物的诠释总是正确但太过于片面的,也许是因为剧情迫于种种原因限制的删减,也许是因为影视表演需要夸张处理,87版《红楼梦》中每一位角色都带着深刻的标签化的印记。于是在大多数通过87版电视剧了解红楼梦的人眼中,贾政是绝对的严父,贾母是只会宠爱孙儿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宝玉脂粉气太重,黛玉贯喜欢哭哭啼啼——但这确实不是人物的真实面貌,真实的这些人物都具有超脱这些标签的特别之处,真实里贾政是少年时风流如今也不得不扛起家族的无奈人,贾母是慈爱又颇擅长端平家务事的家长,宝玉是真心爱护世间一切美好的多情公子,黛玉是擅长嬉闹聪慧过人的世外仙姝,这些人是足以让我们或喜爱或敬重或理解的人物,绝不是才子佳人小说里千篇一律的面孔,《红楼梦》本来是不落窠臼不俗的故事,片面解读却等于又把它塞回了俗气的套子里,这是作者最不愿意看到的。
但是影视剧又它不可替代的作用,它绝对适合面向广大的观众,可以让更多人接触到《红楼梦》。相比较而言,原著作为文学作品,语言风格更为收敛严谨,遣词造句中少有主观情绪的流露,读者如果不用心,总就是置身事外,只是眼看着“呼喇喇似大厦倾”的凄惶,同情大于人生体味的伤感,纵然,作者这种冷静的笔法更让人为他心中压抑的那些家败人亡的离乱伤感、“补天无用”的自我叹息而心惊,但仍旧会觉得自己与故事充满疏离感,投入是要凭借灵性和人生经历,然后颇费一番功夫的。而电视剧《红楼梦》却更容易使人入戏,因为有有血有肉并带着书中扮相的人物,情感充沛地让人不自觉代入其中,仿佛是身在大厦里摇摇欲坠的一个生命,人可以被激发出更为丰富的想象力,去理解宝黛知己知情的感动,去理解“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荒凉,去发泄人生难以尽入其意的人生感悟。从此才会有人渐渐入戏,才会去了解这本虽为名著但丝毫不刻板古板的故事,回答曹公“谁解其中味”的叹息。
因而影视化名著是绝对有必要的,纵然曹公的文字再引人入胜,终究是隔着厚重历史尘埃的白纸与黑字,更何况书中遣词造句处处谨慎,非有心之人难解书中意趣,而影视剧却可以构建动态人物去演绎剧情,观者很容易就与人物共情,削弱了历史的模糊之后,就会渐渐意识到古典名著中这一干活灵活现的人物其实何等有趣,所以能够心甘情愿去回归名著。影视剧的目的本来也不是详细解读或者复刻名著,它也是一种艺术载体,达到了艺术形式上的感官享受和哲理思考,那么它就是成功的,因而我认为用心精良的87版《红楼梦》确实是成功的作品,但它不能与《红楼梦》划等号,毕竟它自身有太多局限,它是远远达不到《红楼梦》的艺术水准的。
原著中“宝玉挨打”这一片段后角色情感的变化相当微妙,对于大观园里与大观园外的人物塑造都发生了细微但重要的变化。可以看出此后贾政不再过分执著于让宝玉考取功名重振家业,而是宛如包容少年时的自己那般,渐渐认可了宝玉的诗才,大概也默许他以后做闲云野鹤的闲人。而对于宝玉自己的“悟道”来讲,他对于钗黛二人,以至于对于大观园中所有的女儿的敬意则更是升华,“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在宝玉渐悟的整个过程中,由情色之好奇渐渐成为欣赏和敬重,也渐渐看透这一场人生如梦的闹剧。而电视剧版本的侧重点更加倾向于宝黛爱情的成熟,确实是唯美而难得的知己之情,然而强调了爱情的这一部分主题后,《红楼梦》却留下了“凄美爱情故事”的刻板影响,世人开始忽略它是一本描摹世情百态之书,忽略了那些惊世骇俗的故事笔法,忽略花团锦簇背面的虚无人间。有的时候也怨造化弄人,曹公费尽心机雕琢风月宝鉴只为劝告世人莫沉溺于正面,而要顾虑反面之空虚飘渺,然而反面偏偏佚失,《红楼梦》终究是以那些花团锦簇的面貌为人所知,耽与声色犬马的人仍旧迷失,时隔百年后我们仍旧能从书中找到对于现实一语成谶的注脚,所以人间仍旧是一场无休止的轮回。
《红楼梦》是一本意义复杂的著作,诸位角色之所以立体生动,不是因为有着细致入微的面貌的刻画,而是因为作者刻画人物重在描摹其“神”,“神”是可感可悟但难以具象表达的东西,因而宝玉黛玉在读者心中活灵活现。但是同样,“神”是难以被演绎的,影视剧到底是一种具象的形式,所演绎出的人物终究是电视剧组和演员心中领悟理解的一个片面有局限的《红楼梦》,影视剧确实不能代表原著,它适合做入门引导的辅助材料,但要真正解读作者其中味,却一定不能局限于影视剧所造成的刻板影响,自己去思考揣测原著的一词一句,读出自己的《红楼梦》,读出自己的人生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