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微香
骑士骑着他那匹瘦马满带风尘地出现在村口的时候,橘色的太阳已经沉了一半。村口那根干皱的枯树上,一只乌鸦用圆愣愣的眼睛瞪着他。马喷了一下响鼻,骑士扫了一眼枯树,乌鸦哑着嗓子怪叫几声,扑棱了两下翅膀就窜向村里。骑士用左手那柄裹着漆黑剑匣的剑挑起地上一块细小的石子向乌鸦射去,它尖叫一声,便直直坠下。骑士唤了声“冬青”,马向前跳一步,骑士再用剑一挑,乌鸦就到了他的手里。
先祖有言,黄昏来客,非善色;又说骑者远来,必有火光。骑士牵着马走在村子的碎石路上,村民们远远看见他,都慌忙掩了门,没有人向他攀谈一句,自然也没有人敢鼓起勇气赶他走。骑士平静地晃荡到离村子较远的河水边上的桂花林里,伐了几捆长竹搭成一间简陋的屋子住下。从前便鲜少人去的地方,骑士去后,就更少人去了。
第二天傍晚,我踮起脚准备关上酒馆的门,一只布满厚茧的手突然伸进来。我吓得跌坐在地上,门顺势打开了。骑士削瘦的身子伫立在门口,门外醉人的桂花香气也随着一阵风一丝丝地蔓延进来。看到地上狼狈的我时,骑士似乎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左臂,将剑连带着漆黑的剑匣伸向了我。我慌忙翻身向内一步,一骨碌爬了起来。骑士愣了愣,随后便径直走到正中的桌子旁坐下,“一坛木樨醉。”
我瞟到他那柄漆黑的剑,暗暗咽了口水,然后蹑手蹑脚地搬了张离自己最近的椅子放在酒柜旁,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抱了柜子中间的一坛雄黄酒。听说,妖怪喝了雄黄酒会妖力尽失,是抓捕它们的最好时机。
可是他喝完了一整坛,脸都没有红半分。“下次一坛木樨醉。”他淡淡说着,而后放了一块碎银在桌上,清风一般地走了出去。
第二次他来的时候,我递给了他一坛香艾酒。娘亲说过,艾草可驱邪。他还是平静地喝着,脸上没有一点不适的表情。我突然觉得这样很是无趣。
我在心里盘算着是否下次就给他木樨醉的时候,他已经喝完了那一整坛香艾酒,拿起桌上的剑准备走了。“下次一坛木樨醉。”他放了一块碎银在桌上,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黄连泡酒的时候得洗干净。”
这么一来,我便更加放肆地给他奇怪的酒。他从不计较,只每回离开前都要吩咐我下次给他木樨醉。我不知道一个人何以对一种酒如此执着。
无论如何,骑士还是常来酒馆喝酒,我也渐渐能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了。
有一天,我终于按捺不住地向他问起桂花林外面的世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边喝酒边缓缓讲起外间的逸事来。他讲得抑扬顿挫,再加上他满含霜的嗓音,那些教条式的故事听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然而他每次总不讲完,以此来要挟我拿木樨醉给他。不过,我仍只给他其它的酒,他也不生气,继续给我讲那些故事。
他说,外面混得好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运气特别好的,另一种是“运气”特别好的。说完这句他看了我一眼,又补充了一句,“像你这样顽固的小女孩,没有武功高强的人保护的话,一出去就没了。”
他说,武功好又德才兼备的人物,只在话本里活着,现世武功好的没几个,无耻滑头却有许多。尤其是骗滑头小姑娘的。
我吐了吐舌问他属于哪种,他茫然地望了望说他忘了,说完后他又看了看我,告诉我他记得只要喝过木樨醉他就会想起来的。我白了他一眼,心里更确信他在骗我。不过好在,即使听他讲了那么多故事,我也谨记娘说过的,不要轻易告诉桂花林外面的人我的名字。
那之后的一天他对我说阿囡啊,我教会你武功,你就给我木樨醉好不好?
我在心里雀跃了一下,面上却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
他说好了第二天来。
可是,第二天只有一只乌鸦飞来。我认出它是娘亲以前救了后就一直养着的乌冬。阿爹离开的那天,它就飞到村口的那棵树上去了。娘说它是去帮她等阿爹的。它飞回来,阿爹就回来了。
娘亲总念叨着它的回来,常常躲在屋里暗自垂泪。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偷偷溜到村口,拿着树枝威吓它。一次它终于禁受不住我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飞回来看了看娘亲,可娘亲看到它后就高兴的坐在门槛上,扶着门框,痴痴地望着村口的方向。那一坐就坐到了第二天早上。
那之后,无论我使出怎样的坏点子,它都没有再飞回来了。直到娘亲去世那天,它不知从何处知道了,猛的窜了回来,在娘亲床前慢慢地飞了好几圈,呜咽着,又下定决心般缓缓飞出去。娘亲睁眼看到它飞去的身子,虚弱地“乌冬,乌冬……”的唤着。直到它不见了,娘亲的泪水从眼中滚出,“他,不会回来了……”说完这句的时候,娘亲就带着未干的泪永远地闭上了眼。
乌冬飞进店叫了一声又飞出去了。我抱上娘亲十年前酿的一坛木樨醉跟出去。娘亲说过,乌冬回来就是阿爹回来了。阿爹是最爱木樨醉的,他如果回来就将这坛给他。
乌冬一直飞到了河边,我也就抱着酒,一直跟到河边的桂花林。浓重的血腥味融在桂花香里强烈地涌入鼻中,几十具尸体以各种惨烈的方式铺在河岸上。从尸体里汩汩流出的血渗进土里,而后丝丝缕缕地散进河水里,将河水染成橙红色。
强忍喉间的不适,我抱着酒,径直走到竹屋前。门开着,骑士坐在血泊之间,腹部不断冒出殷红的血。他那匹毛色鲜亮的青黑色的马守在他的身边,眼中似乎含了泪光。乌冬站在马的头上,用喙轻轻地顺着它的毛发。
骑士抬头看见我,笑了一下,他说阿囡,你带木樨醉来啦。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的笑似乎和记忆中的那个笑脸重合,除了更沧桑些外,还有浓浓的无奈。
我把酒递给他,他接过后,抱在怀里,小心地摸了摸。
他说大批坏人为了传说中武林盟主的秘宝就要来了,打探情况的那些人还带了许多燃油。他抬手指了指,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的草丛里,密密麻麻地放了几十个黑漆漆的罐子。
他说阿囡啊,我把武功都传给你,你替我将村民们都转移出去好不好?
我记得我只是疑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河岸的火光亮透了半边天。热浪送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醉人的桂花香,味道极浅,却三天都没有消散。
村民说,那是骑士喝醉了酒,将烛台打翻了。
后来,魔教的人进村的时候,逃窜的村民说是骑士将村里的秘密泄露才引来了他们。村民们还说,先祖的训言果然是正确的,骑士就是一个祸端。
我没有告诉村民河边的那把火是骑士让我放的,他说太多尸体让村民看见会吓到他们。我也没有说,骑士是在听到魔教的密谋后才赶到村子来的。村中早有人入了魔教,他们打算从河边潜入。
骑士将武功传给我的时候说,拥有一门绝世的武功就得牢记天下苍生。“不过,”他猛的咳了一下,又接着说道,“阿囡,你还小,天下苍生的担子不该交给你的。你也不必去挑,那实在不适合你。只是,这一次,我希望你能替我完成。”
我记得我问了他为什么,他说他大概有什么重要的人还在这里,但他不记得了。
最后,他平静地坐在火海里。那时他已经喝完了酒,酒香盖住了燃油滑腻的气味。可他还抱着坛子,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却还笑得一脸温柔。他说挫骨扬灰也没有那么差,至少死后是自由的,可以去寻她。
我知道他说的一定是娘亲。
娘曾说阿爹是武林盟主,是盖世大英雄,从他习武的那天开始就要拯救许多人。可这许多人,不能包括我们。娘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光闪动,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一样。
于是娘酿了两种酒,一个叫醉生梦死,一个叫浮生若梦。娘说喝了醉生梦死就会忘记最想忘记的事。而喝了浮生若梦,又会将一切都想起来。只是,喝了醉生梦死,三年内不能再喝浮生若梦,否则,三日内会记忆全无,七日后毒发身亡。娘用了他们最初结缘的桂花香,她说阿爹喝了就不会再为难了。
阿爹喝了酒,醉了三天,清醒的那天就走了,再也没回来。阿爹走的那天,娘哭了一整宿。那时我以为娘是因为爹的绝情,后来才知道,娘是在恨自己的私心。
娘骗了阿爹。她去世的那天告诉我。醉生梦死让人忘记的,是最不想忘的事。娘以为阿爹心里最重要的是天下苍生,却没想,阿爹也有自己的私心。
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弥漫着浅浅桂花香味。阿爹一脸温柔地看着流着泪酿酒的娘亲,暗暗将剑折断放进黑漆漆的剑匣。趁着他们不注意,我偷偷尝了一口娘刚做好的酒,醒的时候,什么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