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刊征文参赛作品:腾格里边缘乡村图像
腾格里边缘乡村图像
邸士智
麦的事
一
歌唱家殷秀梅的歌曲《党啊,亲爱的妈妈》流行的时候,麻脸爷的五儿子结婚了,五媳妇名字也叫秀梅,在案板上和面,一边揉一边哼,“妈妈哟妈妈,亲爱的妈妈”。掮着锄头上地,嘴里哼着“你激励我走上革命生涯”。男人们干脆直接叫殷秀梅。人多处,有人故意说,殷秀梅,干活乏的,唱几句听听。秀梅果真就唱,多数还是《党啊,亲爱的妈妈》,有时也唱《泉水叮咚》。
大热的天,太阳一个劲儿把热量往地上倒,倒下的热量能把人胸腔里的水蒸干,苞谷叶扛不住,耷拉下头,沟沿上白杨树一点儿不摆动,地上闷热的气息瞬间能把人撂倒。五儿子两口子在苞谷地里锄草,邻地男人喊,热得狠了,过来缓缓吧!五儿子趁势丢下锄头两三步走到树荫下。秀梅竟不出来,依旧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锄子挥起落下节奏不乱,仿佛阅兵式上军人行走的步伐。邻地男人说,天太热了,老五,把秀梅喊出来吧。老五抬头,来吧,缓缓来!秀梅锄头在空中一顿,没有落地,直接扔掉。割完地转田,架子车装六七捆田,五儿子前面拉,秀梅后面推。六七捆田根本不重,和空手走路无二,秀梅在后面吃力推,路人走过,打声招呼“转田哩——”然后又说:秀梅,出点劲推,不要把老五挣着了。秀梅动作越发专业,腰佝得更低,腿蹬得更直。
麻脸爷的几个儿媳妇,秀梅顺当一些。天下老的,偏的小的。几个大的分房另住,麻脸爷和五儿子一起。他铲草喂五儿子的羊,薅五儿子地里的草,自然要吃五儿子的饭。
二
转完田,就是打场。十多亩的场,分成两半,摊两场。拆垛,捞田捆,解草绳子,散田,男女老少一早晨,两场田摊好,麦场摇身一变,变成一块金色地毯。正午太阳下一照,干了,吃过饭,毛驴套着磙子上场。一场三对毛驴,前面一对大人牵,走个准线,后面两对娃娃们牵,走两圈后全部换成娃娃们。
太阳一硬,卡蚊来了,叮人,也叮牲口。牵磙子的人要把脚腕、脖子包得严严实实,卡蚊叮不到人叮牲口。驴的耳朵上、肚子上、腿上被叮得一滴一滴往下滴血,驴用尾巴打,前腿处尾巴够不着,疼得驴直打颤。血滴到田上,磙子碾过,染红磙子,鲜红鲜红的,看得人心疼。我们用大块厚帆布裹住驴肚子,腿上套上裤腿,脖子里在拥子夹板前套上围脖,情况好一些。卡蚊叮不到肚子腿,就叮脸,驴疼得一个紧儿摇头,脸上迅速肿起拳头大的疙瘩。本来一对毛驴一个人牵着就行,牵的人只能照顾里边的驴,打掉卡蚊,看不好外边的驴,只得再跟一个,专门保护外边的驴不受侵害。
卡蚊是一种昆虫,我们这里有人叫螫驴蚊,有人叫白苍蝇,正规名叫牛虻,属双翅目虻科。
三
麻脸爷的大儿子在一条大路的道班当工人,开小小的翻斗车。收完夏田打场,大儿子开着翻斗车回来,回来就帮生产队打场,带上几个大石磙子在麦场上一圈一圈转,转完一场,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们刮头麦,他到另一场转圈,转完回来打二麦,一天下来,能打四场,工效远远超出三对毛驴套着磙子的一场。
磙子走完,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们起场,刮二麦,刮完拾掇场底,拉板拉,扫帚扫,麦场上灰尘飘散,昏天昏地,人人土头土脸。队长陪大儿子吃西瓜抽烟,麻脸爷过来,会计赶紧递过一个瓜碗,队长大声喊大儿子媳妇过来,大儿子媳妇假装听不见,会计过去把老大媳妇拉过来,擩给插着筷子的半截西瓜碗,老大媳妇略蹲开一些,不紧不慢吃起来。土头土脸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们望一望吃瓜的阵势,继续手里的活。这就是待遇,这就是脸面,生子当如孙仲谋,嫁汉要嫁养路工,当然,成为养路工的父亲脸面更大。
打完场扬场。扬场是个眼力活,扬得好的人满场走,没有眼力的人、没有身份的人,尤其是他们的媳妇们,一个偌大的打麦场,还真不能随便走,你在什么位置,完全取决于队长安排。风吹着稳子(小麦脱粒后的麦壳)满天飞,和现在的沙尘天气差不多,处在上风位置好一些,在下风就会一头稳子一头灰。稳子这东西有些奇怪,有些人不怕,身上不痒,有些人痒得要命。我大姐特别怕稳子,一痒起来遍身挠,挠得没有一块好皮肤。夏田割完,地里还有秋禾,有糜子、谷子、高粱、苞谷,这些都成为麻雀最爱,成天一大群一大群飞,瞅准哪块地,呼啦下去,那块地的收成基本完蛋。打麻雀成为一项必不可少的工作,相比扬场的灰头土脸,轻闲多了,也干净多了。父亲母亲到队长处求情,队长看在母亲经常为生产队蒸馍馍做饭招待客人的份上,安排大姐去打麻雀,其实母亲也怕稳子,浑身也痒。打麻雀的活自然少不了麻脸爷的大儿媳妇。大儿媳妇不用求情,也不管痒还是不痒,队长得首先考虑。
瓜的事
一
麻脸爷岁数大,力气活干不了,队里让老人家看瓜。麻脸爷看瓜那是绝对敬业,人闲不住,一天价在瓜地里走,平整瓜趟,薅草,掐偏条,掰芽,硬是把一地的瓜侍弄成全队人的心田。盘子大的叶子铺满一地,一阵轻风吹过,瓜叶碰撞得把麻脸爷一脸的绉褶抚没了,绿成一片大大圆圆的叶子。自瓜扯条开始,麻脸爷每天都要在地里渡过他的剩余日子。一墩瓜一墩瓜地过,掐掉寡叶,掰掉二排、三排、四排、五排、六排叶的偏条和瓜芽,直到瓜丝长出,紧接着开始压条。每墩瓜长势不一样,有的已有四排叶,有的才有第一个瓜芽,有的已经坐瓜,有的试着扯条。麻脸爷走在瓜沟里,今天侍弄这一墩,明天那一墩,早上第一,下午第二。电视上电影上的大堆瓜,圆圆的,大大的,黄黄的,绿绿的,看得我们眼馋淌口水,哪里知道,一墩瓜只接一个瓜,一墩瓜掐条、掰芽、压条、托盘(在瓜下面放硬纸板或盛菜用碟子,防止瓜受潮腐烂),不知要从手里过多少遍。那一堆瓜要耗去麻脸爷多少心思,麻脸爷记得不太清楚,吃瓜人也不管这些事。
二
最先好的是玉瓜,我们直接叫“瓜蛋”。瓜蛋长到20天左右最好吃,皮嫩,籽嫩,拿起一个,衣襟擦一下灰尘,往膝盖上一砸,掰开,连籽带皮,“咔嚓咔嚓”,粗犷,豪爽,接地气,不遮掩。20多天后,瓜蛋皮变厚,籽渐饱,吃时要挖籽取皮,瓤带上辣味甜味,味道上去,吃的直爽劲没了,多不选择。再往后,瓜蛋长老,成为瓜娃子(熟过头的瓜蛋,个头大,可留种),人多不吃。
瓜蛋出地时,每天,我们去铲羊草,总是有目的地从瓜地旁过,想着麻脸爷善心大发,能赏赐我们一两个。得不到赏赐就偷。这事情鬼手六擅长,他胳膊长,手小,能伸进窄窄的墙洞掏出麻雀蛋和小麻雀。还善于攀援,三四丈高的白杨树,光光的树杆,树梢上架着一个喜鹊窝,鬼手六像杂技演员一样,两手抱树,两脚蹬树,噌噌噌上去。几次从瓜地旁过,没有达到目的,我们气愤极了,鬼手六说晚上来它一家伙。天黑下来后,我们蹲在瓜地旁柳棵下,鬼手六以极为标准的匍匐动作爬进瓜趟中间的瓜沟,摘下一个,顺势沿瓜沟滚到地边。摘完几个出地时,鬼手六爬在瓜沟往外扔瓜,最后一个七三娃没接住,“嘭”一声砸地上,麻脸爷听到,几步跨过来,鬼手六当场被抓。麻脸爷是鬼手六的族爷,平时很害怕,偷瓜被抓住,尽管不算贼,心里还是特别虚。麻脸爷拿起摘下的瓜蛋往鬼手六嘴上砸,一边砸一边骂,我让你吃我让你吃!鬼手六被砸疼嚎出声,麻脸爷又骂,拿上赶紧滚,再到瓜地来,砸断你的腿。鬼手六笑了,追上我们说,六爷再不让我们来,队长知道扣工分呢。一次从瓜地旁过,还没铲草,麻脸爷招手喊我过去,他放五六个瓜蛋在筐子里,麻利地扽几把苦蒿、稗子苫住。回去吧,不要让人知道。
三
有关西瓜的话题从第一茬熟的西瓜开始。
割田时,中间休息,队长按人数摘瓜,两人一个,一人半个瓜碗。记丫头(脸上有一大片红色胎记)舍不得吃,撅几根白杨树枝盖住,收工时抱着回家,大人们夸记丫头孝顺,将来会过日子。
吃了西瓜,尿多,男人女人打汤换醋去尿尿。尿尿过程可以短暂休息,我们叫“磨滑”,部分人马上效仿,没有尿意也要过去假装一下。队长立马开骂,滑驴的尿屎多,谁都不准再尿,我就不信尿脬能憋破。
我们跟在后面铲草,看到瓜吃完,赶紧拾瓜碗,瓜碗拾满筐子,就不铲草了。瓜碗杀成碎块,羊吃猪也吃。
西瓜都是当地笨瓜,皮特别厚。
皮厚,自然耐储存,能放到第二年开春。父亲在厦房地上铺些沙,瓜放沙上,过半月,一个一个翻个过儿。到春节,瓜冻得像石头疙瘩,父亲取出盛醋糟的大盆,洗上六七个瓜放盆里。在生火睡人屋里过一晚上,瓜外皮消开,父亲拿切刀削掉外皮,放盆里继续消。两三天,半盆西瓜水消好,端起盆子喝一口,凉凉的,甜甜的,直入脏腑,沁人心脾。母亲给我舀一碗,我泡上晾干的馍馍。父亲说,一碗行了,再不能吃。不清楚父亲为啥不让再吃。我出去后,父亲对母亲说,吃粮这么紧张,瓜水开胃,半桩子,饭仓子,这一盆瓜水吃完,还不把仓子腾空。
西瓜籽黑黑的,大大的,我们收集起来晾干嗑,大人们说带个嘴,饥饿感就不那么强了。七三娃似乎有些特异功能,他每次嗑的瓜籽皮是完整的两半的,吐在地上整整齐齐,特别有成就感。春花和大狗,我们都不行,皮和籽碎碎的,一地垃圾。
公社机耕队有个王曰贵师傅,每年夏田收完,开着东方红链轨拖拉机来犁地,四方四正大大的驾驶室,后面拖着长长一根“工”字型钢,下面带十几张铧,1000多米长一档地,走过一行,少半块地没了,新鲜的泥土,成为我们玩耍好去处。玩熟了,王师傅会让我们坐一坐驾驶室,我们还会站在铧上,爬在“工”型钢上走一截子,感觉特牛。大人们背地里都把王师傅叫王日鬼,有时我们说露嘴也叫王日鬼,王师傅并不生气,憨憨一笑。王日鬼来耕地,腰食是西瓜泡馍,让人惊讶的是,他和生产队的队长会计一起吃瓜,他吃完,队长会计还有近一半。他边吃边磕瓜籽,瓜吃完,瓜籽嗑完,瓜籽皮完完整整的,没有一片碎的。
不知咋的,队里老一辈上了年纪的人都叫麻脸爷六瓜碗。一次割田吃瓜,大狗凑到跟前问,六爷,三个瓜打开是几个瓜碗。麻脸爷脸一沉,狗日的,六个瓜碗。众人哈哈大笑,我们笑,大狗笑,麻脸爷也笑。
四
八月十五前几天,要分瓜。
男人们摘下瓜,装进毛口袋,装进筐子,提出地,倒出来。白兰瓜、西瓜分别堆开。白兰瓜白白的、圆圆的,男人们相互打趣,这个像你老婆的,那个像他老婆的。女人们不好搭话,“哧哧”笑,私下说,还真像。
白兰瓜、西瓜堆得四四方方,要堆一亩多地。四周站满人,男女老少,手里提着筐子、口袋。队长大声喊,往后站!后站!绕瓜堆走一圈,看到麻脸爷大媳妇,拿起一个稍小的塞手里,脸上毫无表情,继续喊,后站!
队长征询麻脸爷,分多少,麻脸爷说,先一户30个白兰瓜20个西瓜,剩下的按劳力搭。会计拿着本子计户名,男人们往口袋、筐子里装瓜。一个个瓜似乎找到自己的归宿一样,静悄悄地钻进口袋。有不小心掉地上打烂的,队长说,再装一个吧。
一亩多地的瓜,月亮爷应该能好好享用一下。
驴的事
一
七三娃家收拾房子。
一个大院子,北面一排向阳,东面土坯垒成低矮围墙,我们稍作准备双手一搭就可跳过,中间留个豁口,算是大门。进大门第一间,原来养过猪,七三娃在门扇上工工整整写“为革命养猪”,后来改作羊圈,七三娃写“牛羊满圈”,字能认得,不工整。这次改作伙房,一家人在里面吃饭,邻居过来串门,首先会读字。七三爹想把“为革命养猪”“牛羊满圈”擦掉,但那是广告漆写的,擦不掉。有人读字,七三爹干笑一下。
二
七三爹是饲养员。饲养院有30多头毛驴,黑的、灰的、黄的,十几头骡子,还有五六峰骆驼。
下午放学后,七三娃领着我们进饲养院。七三爹牵出骆驼饮水,七三娃指挥我们清理食槽。抓掉上面碎草渣,笤帚扫净槽底灰土,碎草渣掺入新草,倒进食槽,七三爹牵进骆驼,掩好木门。木门由几根木棒串成网状,七三爹做的,七三娃当助手,七三爹对儿子的眼力特别满意。
圈门打开,骡子冲出,在饲养院里跑起来,七三爹不紧张,和七三娃一东一西站圈门上,我们赶紧进去抓碎草,扫槽底,添新草。七三爹吆喝我们跟在身后,他打水往槽里倒,骡子过来吃水,吃完水仰头望一阵子,慢慢摇着大屁股,甩着尾巴进圈。
毛驴不乱跑,老的四平八稳,逶逶迤迤。叫驴抬头狂吼,围着母驴转圈圈。七三爹说,丫头,你到屋里给我取烟锅去。春花三步一回头往回走。七三爹说,想骑哪个,骑上玩去。虎子、石头、七三娃、大狗,我们套上笼头,骑上乖顺的在饲养院里转圈。次数一多,毛驴被骑顺,叫跑就跑,让站就站。后来,春花也骑,整个一个骑兵大队。虎子说,唱个歌儿吧。春花停下嘴里“驾!驾”声,“学习雷锋——好榜样,预备——唱”。饲养院院子大,唱完两段才能跑一圈。七三爹笑骂我们,你们学习雷锋哩,把驴欺负得吃不成草。
春天,牲口要上地,干拉大皮车拖老铧犁地的重体力活,头年冬天,要给牲口补料养膘,喂黄豆、豌豆、苞谷等。这些人也吃,吃上照样上膘。上学路上,放学回家,七三娃掏给我们一把炒黄豆,有时是炒豌豆,有时是炒苞谷籽。我们像白杨树上旁逸斜出的弯弯曲曲小枝条,七三娃是中间最粗最直那个,一大群娃娃围在七三娃周围,一路上说说笑笑。七三娃说公鸡能下蛋,我们说自家鸡蛋就是公鸡下的;七三娃说屎爬牛是白的,我们就说沙窝里的全是白的;七三娃说他们的母猪能上树,我们说猪本来就能上。七三娃高兴了,会掏出一把炒豆子,给我们一人手里丢上一粒。我们不一下子咽,你望我,我望你,“咯嘣”“咯嘣”嚼一阵子。
三
夏天来临,张家湖绿了。芦芽一大块一大块,有一人高,叶子边缘卷起,叶尖处卷成针一样尖尖刺,不小心手碰上,会戳得你生痛生痛,洇出针尖大一点血。驴不怕,举着头一嘴一嘴吃,大舌头一甩,一片叶子进入嘴里。头一偏,大舌头再一甩,半腰里衔住芦芽秆,“咯嘣”一嚼,一秆芦芽半截没了,只剩下面半截,刚刚到人大腿处。
芦芽那么扎人,为什么驴不怕,尤其舌头,还那么软。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参加工作后,学校里有位老师是畜牧专业出身,一次谈到这个话题,他说,驴在家里经常吃软草,舌苔越来越厚,时间一长,会导致食物无味,食欲下降。芦芽刺激舌苔,舌苔变薄,食欲才会旺盛。这不需要人工干预,瞅准机会,驴自己也会调理。驴吃刺秆为的扎,就是这个道理。
甘草大朵大朵,叶子圆圆,暗绿暗绿,像墨染过,有质感,风一吹,人走动时碰到,浑身摇动。驴瞅准一棵,鼻孔吹气,吹掉周围盐土,嘴唇一翻,伸出舌头一抡,几大片叶子没了。
扯拉蔓很好,一根小蔓弯弯曲曲爬在地上,绿绿的梭子形叶片散两边,一朵小喇叭花向上直吹。驴照样爱吃。大舌头一甩,拾起两片小叶和一截藤蔓,叶片小,藤蔓细,无须大嚼,没东西了。如果碰巧拾到根处,一嚼,会把根扽下来,再一吸,长长藤蔓全进入嘴里,可大嚼一两下。叶片小,藤蔓细,不能大嘴进食,吃起来不过瘾,驴不大贪吃,还是吃芦芽,吃甘草,吃冰草。实际上驴也追求满嘴吃草,满口喝水。
夏天,七三爹会把驴赶进张家湖放。我们放学回家,提上草筐子跟着七三娃去张家湖。张家湖草多,一会儿可铲满一筐子。草铲完,我们骑驴。七三娃还是焦黄色大侉驴,屁股上抽一柳条子,大侉驴双脚蹦子跑起来。春花已过磨合期,成为熟练骑手,一手抓缰绳,一手拿柳条子,嘴里“驾驾”不停。我们说不清为什么,反正觉得春花姿势怪好看的。虎子、大狗、石头三个家伙真是捣蛋鬼,骑驴经过他人身边时,要不狠命抽他人的驴一条子,要不抬起腿猛揣一脚。石头的驴叫大狗蹬一脚,恰好在湖边水沟沿上,驴滑进水沟,石头美美洗了一个澡。起来要和大狗拼命。七三爹呵斥一声,好好玩,衣裳一阵子就干了。
马兰芽是盐土滩的特产,驴一跑,人一走,踏破土皮,马兰芽出来。上面两三个芽尖,嫩绿嫩绿,下面是水白色嫩茎。拔下一根,掐掉绿尖,嘴里一嚼,一股清清味道,然后是一绺淡淡甜味。七三娃说,驴吃草,我们拔马兰芽,拔上拿到家里调饭。
在我的印象里,马兰芽好像就在张家湖里长,其它地方不见一棵。张家湖是碱土滩,冬春两季,很少有人。夏秋季节,白茫茫一片,人走在上面,碱土盖皮“嘎吧”“嘎吧”响,遂即破碎,裂开四花八牙口子。马兰芽就在碱土盖皮下面。我们一边拔一边吃,一棵一棵不过瘾,拔上一把子,满嘴嚼,马兰芽的清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春花拔得最好,一根一根捋得顺顺的,掐掉绿尖,掐掉老根,像现在卖的韭黄一样。注重质量,数量下去,春花掐得最少。回去时,七三娃会在每人手里抽一些给春花。我们不生气,认为春花应该多拿些。筐子在骑驴前已铲满草,塞得满满的,顶到筐把上,我们土话叫“逐把儿”。两个筐子拿绳子一连,搭在驴上,驴驮着筐子,我们骑驴。七三娃说,唱个歌儿,春花起: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预备——唱!
黄疤的事
大约四五年级时,我们这里出现一种病,传播力极强,只要一接触,马上感染,几乎无药可治。发病部位在脸颊、鼻窝、嘴角、下巴。
脸上出现一粒小疱疹,小孩子手闲不住,指甲一挖,小疱疹挖破,清水淌出来。让别的孩子挤一下,淌出清水。自己用手摸索着挤,淌些清水。手一摸,揩掉清水,凉凉的,没事了,怪舒服的。不一会儿,清水再次渗出,没有注意,清水锈成一块小疤,黄茵茵的,指甲轻轻一抠,疤掉了,长疤的地方凉飕飕的,并不淌血。谁知道,原来疱疹处渗水,现在不光疱疹处渗水,疤的地方也渗水,渗出的清水再次结疤,疤比原先大许多。再掰,再渗,再结疤,疤越来越大。有个同学半边脸就是疤。我们终于意识到,再不能抠,疤会越抠越大,不抠,疤锈住,时间一长会自己脱落,就好了。不抠疤照样大。吃饭,说话,脸皮动弹,脸上的疤会开口,一开口,清水从口子渗出,留在原来疤上面,疤面积没有扩大,厚度增加。有时,晚上睡觉前好好的,第二天醒来,疤大了一圈,厚了一层。有时,早晨刚锈的疤,一天时间没动,到放学时间,疤上竟出现高高低低的凸起。
医生说这种病专业术语应该是黄水疮,由金黄色葡萄球菌感染所致。一个人发作,迅速感染全校,以娃娃们居多,好像未见有大人出现感染。医疗站大夫给一种白色粉末药,撒在黄疤上面,有的学生几天后黄疤褪掉,有的无动静,黄疤照常长。这种粉末是黄胺类药物,剂量小,症状轻微,抹一些就好,程度重,只能抵制,无法彻底消除。
黄疤长在脸上难看一些,其它方面并无大碍,根本不疼,不怎么痒,大人不是太过着急,娃娃们也没放心上。大家慢慢懂得一点,长出黄疤,不要有事没事用手去摸,过几天疤周围干燥,逐渐与皮肤分离,小心去掉分离部分,疤会陆续变小。清楚这一点,我们小心翼翼维持着,都想黄疤早一点褪掉。可是大多数人,无法做到这一点,总是在无意中撞到黄疤,黄疤裂开口,清水渗出来,黄疤继续扩大。
地方病用土办法治。
我们这个地方沙漠多,沙漠里多刺猬,小家伙满身是刺,一看见人,马上缩成一团,一身尖刺朝外直戳,让人无从下手。我们把刺猬抓来玩,害怕饿死,抓屎爬牛喂它,喂小的蛇雏子(荒漠蜥蜴)。晚上把刺猬扣在大盆子下面,第二天,刺猬竟不见。有大人说,刺猬会憋气,它吐气,把盆子下面吐满,气鼓起盆子,刺猬跑了。为防止逃跑,用大筛子扣,筛子上全是洞眼,吐多少气都能出掉,上面压一大石头,第二天,刺猬在,只在地上刨起几把土。我们烧刺猬吃。用泥巴团住,丢进火堆,约摸半小时,泥巴烧成白白土球,取出来,轻轻一磕,泥巴粘着刺一块儿跌掉,剩下嫩嫩白肉,撕下一点,特别鲜嫩。
一个星期天,我们还是到沙窝铲草。那刺猬竟两个三个随意散步,当然要抓住,有一个还是成年刺猬,有碗那么大,刺猬大,肉肯定多。拾柴,和泥,烧火,一个时辰,刺猬烧好。七三娃小心磕掉泥巴,刺已烧化,泥巴上油油的。七三娃突然说,刺猬皮的油在脸上抹一下,黄疤能褪掉。我们将信将疑。七三娃先在自己脸上轻轻抹一下,又认真地给大狗、石头、虎子,还有我抹上,春花脸上少,七三娃意思了一点。接着吃肉。他先给春花撕一丝,又给我们每人撕点。一切做完,我们提上筐子,雄纠纠气昂昂,迈开大步回家。至于刺猬油能不能褪掉黄疤,谁知道呢。
第二天没注意,第三天,大狗、石头、虎子,我们脸上的黄疤真的干了,不再淌清水。第四天,石头早上洗脸,不小心蹭掉黄疤,锈疤地方不像以前那样血花花的,而是干干的,很新鲜的嫩肉。陆续的,我、大狗、虎子、七三娃、春花,脸上疤全干了,全掉了。老师问我们怎么回事,我们说不知道。医疗站大夫问我们最近吃过啥,七三娃思想半天,说在上个星期天烧刺猬吃了。大夫猛一点头,对,烧上刺猬吃,油在疤上抹一下,疤能褪掉。
于是,大人们一窝蜂拥进沙窝,可以想像,生活在腾格里沙漠的刺猬家族遭遇空前劫难。春花妈撺掇春花爹去抓,说还要给春花抹一下,不然脸上会有疤痕。
前后一个多月,我们脸上黄疤基本褪掉。
后来的事
苦中有乐的生活,一天天在变,不变的是沙漠中的芦苇、酸胖墩,还有张家湖里的马兰芽,年年发芽,年年结果,年年枯萎。
我们上到中学,没有分到一个班,不再像小学那样上学一起走,放学又是一群。七三娃上到初二退学,回家帮助父亲经营土地;大狗初三毕业到内蒙古他的堂姑妈那儿,据说找到一份火车站装卸工作;石头初三只上一学期,参军了,走的那天,我们去看,石头穿着军装,特别神气,绝对是帅哥中的王者;虎子毕业后去倒腾物资做生意了。我在初中毕业后考到一个地级城市的中师学校。春花则以稍次于我的成绩考进省会城市一所中专学校。我毕业后没能走得更远,又回到原点,站在三尺讲台上,当了孩子王;春花让人羡慕,那个大城市把她稳住,她的根扎在了那里。
春花的故事还在演绎。参加工作一年后,她的父母在两年内相继离世。春花回来办理丧事,虎子停了两天生意,七三娃给我说,你请几天假吧。七三娃已熟悉全套丧葬礼仪,他协助大人们办这办那,完全当成自己的事。春花走时,七三娃招呼我,拿上馍馍、山药萝卜等许多菜蔬,几大包,满满的。
春花在城市谈了对象,结婚前给我拍电报,说太远,不让我们去。七三娃说,太远,不去就不去吧。一年以后,春花买了房,又拍电报,她已怀孕,房子装修请我们帮忙,让我们上来一趟。我们到省城,春花是五楼,确实高,楼房装修,沙子、砖头、瓦块一大堆,春花丈夫急得冒汗。我和七三娃一趟一趟往上搬,晚上,我们在楼上铺些废纸板睡下,因为上课,第四天我回来,七三娃留下。半月有余,七三娃回来,对我说,楼房收拾好了,春花丈夫想马上搬,他让过完大暑再搬,大暑一过,房屋里的湿气全部蒸发掉,墙体干透,不伤人。
第二年,春花生产,是个小子,满月那天,我和七三娃再次上省城。人不多,仪式简单,看得出来,春花两口子高兴。春花抱着娃娃到我们面前,让这个舅舅抱,让那个舅舅抱。春花丈夫自己酒量不好,却三番五次要给我们敬,说我们无论如何得多喝几杯。第二天我们返回,春花说过几个月她想带着娃娃回去看一看。七三娃说,好得很,回去就收拾房子,今年老年就在老家过。后来,春花每年都回来,回来住七三娃家,七三娃把一间厦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回去时我们是大包小包。
娃娃们只愁养,不愁长。春花的娃、七三娃的小子,和我们栽在沙漠里的梭梭一样,一年一半截,噌噌噌往上长。七三娃心长,每年都会给春花带几袋白面,他说娃娃正长身体,吃饭多,带几袋面也是贴补。事情有些神奇,七三娃上学时怕学习,怎么都学不好,娃娃一点没跟他,老师讲的一学就会,考试次次都是前几名。小学毕业后,春花把七三娃的小子带到省城。在省城,小子更猛,把原先的几个尖子甩出几条街。高中毕业,毫无悬念考上重点大学。大学毕业,本来前途更好,小子说春花姑妈领他上学,他要回来,在春花姑妈身边,将来也好照顾,离爹妈近一些,来往方便。
七三娃已到中年,脸上布满一层黑黑的油,油黑油黑的。庄子上的人暄起娃娃们,说他和春花关系不一般,他嘿嘿一笑,不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