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单恋我的语言
不是我选择了语言,而是语言选择了我。
语言可以成为信息的轮渡,同时也可能成为具备情感性的载体,又可能因其情感性使得使用者可以对聆听者进行引导,使其在特定情境中要达到某一目的的。正如《逻辑学导论》中所说:“我们用来传达信念的语词可能是中立的和精确的,但是它们却有可能会(或是纯粹偶然地或是精心设计地)影响听者的情绪。正如莎士比亚所说,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但是如果别人递过来一朵花的同时告诉我们它通常被叫作‘大麻’,我们对这朵花的反应是会被影响的。”
我当说我热爱语言,正是爱它难以捉控、难于定义的部分。但由于本人并非传统意义上成功的外语学习者,不具备含金量超标的各项证书,不具备系统庞大的语法知识储备,不具备从学术角度评价语言的能力,甚至恐惧考试、厌倦刷题,一度使自己学成哑巴外语,所以我应该说,我单恋语言。
首先,我单恋我的母语。我的世界曾经一分为二,一部分交由觉知规划,另一部分借助母语来传达。我最原初对世界的体感,是妈妈叫我“宝贝”,爸爸教我“行走”,外公经常拿在手上的东西叫“茶杯”,外婆缝出的漂亮织物叫“毛衣”,我感知到的第一份觉知之外的爱,由这一个个词语堆砌而成。
于是我也学着表达我的爱,先通过发音,再通过词语,再通过词语的简单组合,再通过惯用组合构成基础句法表达。我说得越来越多,我的话越来越长,母语给予我的就是这样。我在她的臂弯中松弛地栖居,在她的庇护下睁大眼睛东张西望,有语法错误也无妨,因为她鼓励我表达。我每学会一个新词,我的世界就扩充一寸。世界一度那么宽阔,那么光亮,我有学不完的词语、说不完的句子,课堂此时介入,老师开始教我“写作”,意为:写下你的语言吧,让你的觉知流淌。
从这里开始,觉知的世界和母语的世界开始交汇,融为一条温暖的河流,河流的名字是文学。一定程度上,觉知为母语提供扩充空间,让那些抽象的难以言说的经历通过比拟一个个跳出来,即便它们之间存在界限,我的感受也得以在河流驰骋。我像依恋母语一样依恋文学,这个环境对我而言是熟悉而稳定的。
再往后,当我浏览到“学会一门新的语言,就像拥有了另一个灵魂”,我会说,我单恋我正在学习的外语。
这时,由于我已经具备对世界的基础认知,不再经历从无到有之语言探索,语言成为课程,成为发音、语法,成为泛听精听、泛读精读,成为议论写作、口译笔译,而非任何与觉知挂钩的元素。考验我的不再是有多少热爱,而是有多少分数。当我缺乏这门外语对应的语言环境,语言自然而然成为结构化的大楼,相对枯燥而相对冰冷,不再有母语的温声呢喃。
我们的缘分止步于此吗?我机械地攀爬这座大楼,像求而不得的单恋者发问,又因为需要“磨耳朵”而搜索TED作为听力材料时,法国语言学家Sharon Peperkamp的演讲出现在了我捕捉到的发音切片中:我被自己很难记住单词所打击,尤其是我经常发现其他人并没有这个问题。他们年幼,吃饭都用不好叉子,不会自己穿衣服,这让人觉得他们并不怎么聪明,但在学习语言这方面,他们都是天才——Évidemment, c'est des bébés dont je vous parle. 很明显,我说的是婴儿。
在她的研究工作中,她意识到了婴儿对语言的学习是“神奇的”,她使用miraculeux来描述这一进程,miraculeux可被译为“显圣的”、“奇迹般的”。其神奇之所在,是其对应的困难之显著:世界全然陌生,而母亲和父亲正使用陌生的语言对着我们讲话。引用她的原话:“我听到妈妈对我说话,通过她的语音语调我知道她很爱我,但是我怎么才能开始学说话,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这就是问题。”当我遵循外语学习的范式,习惯性地将语言成分不断切分直到能够理解,实际是走向与婴儿学习不同的路径。
婴儿对语言的探索,正如同我对母语的探索,是从“无意义的声音”开始的。我们首先察觉到情感,察觉到鼓点般顿挫的语音、音乐般流淌的语调,再察觉到这些组合指向某一物体或某一行为。接着,我们辨识出家人说出的句子中有哪些熟悉的组合,再通过这些映像形成连贯的逻辑联系,觉知在此回归,并通过语言的架构将触角外延,使世界重新变得宽阔而非禁锢。
我也许从这里,才开始感知到这些“无意义的声音”之美。
母语赋予我的原初灵魂,与外语赋予我的崭新灵魂,她们各自都对应着所属文化。我们感知着同一个世界,使用着不同的方式,而不同方式间却存在共性的交点。当几条各自斑斓的河流并合出富饶的文学深海,坚硬的逻辑框架变成柔和的波光,死板思维模式化为轻盈的浪潮,我庆幸能接下这海风一捧,同样庆幸闻见她和她们触抚的礁石、接纳的日月,庆幸我的选择与被选择,同样庆幸世界能够通过语言表达与被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