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儿
星期六的下午,这个地级市的大街上车水马龙,尘土飞扬,各种大小汽车、摩托车的喇叭声混成一片,嘈杂不堪。莲儿揹个女式挎包,沿着大街边的人行道急匆匆地往城外走去。
莲儿是刚考取地区卫校的中专生。在她家乡那个偏远的小山村,几十年来才出了她这么唯一一个跳上龙门的女孩。以前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这次来市里读书,离家两个多月了。她实在想家,想在地里辛苦劳作的父母,想那些既要上学又要做家务的弟弟妹妹,想家里那条老黄狗,不知道家里一切都还好吗?纠结了好多天,终于决定这个周末回一趟家。可刚才到车站买票,已经没有当天下午到她家乡镇的班车了。怎么办?放弃又有点可惜,最后下了决心,干脆步行回家。
那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莲儿刚刚二十岁。由于来市里不久,她不知道这座城市距她的家乡有好几十公里,她只以为沿着往家乡方向的公路走,就一定能走到家。她自信满满,从小生长在农村,上山砍柴,下地干农活,练就了过硬的脚力。对于走路回家,她不觉得有困难。
出了市区,马路上已经没有了喧嚣,只不时有来来往往鸣着喇叭呼啸而过的汽车。莲儿步履轻快,心情愉悦,想着要回到家了,可以看到爸爸妈妈和弟弟妹妹们了,她开心得边走边哼起了歌。
沿着国道不知不觉走了十几公里,在一处三岔路口,莲儿右转,走入一条通往她们乡镇方向的省级公路。下午的太阳有点燥热,莲儿掏出手帕边走边擦额头上的汗水。她这时才感觉自己离家里可能还相当远,可已经出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又走了几公里路,这时后面传来“突突突”的马达声,莲儿扭头一看,只见一辆手扶拖拉机从后面开了过来。莲儿忙招手喊道:“叔叔!能搭个车吗?”司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停住车问道:“你去哪里?”莲儿说出地方,司机说:“我不去那里,不过我可以搭你一段路。上车吧!”莲儿喜出望外:“谢谢叔叔!”便爬上去抓住拦杆坐在车厢边上。
手扶拖拉机又“突突突”向前驶去。莲儿坐在上面,风呼啦啦吹着,凉爽极了。不经意间车子行驶了几十公里,莲儿才发现原来路这么远,好在遇到这个好心的司机,她真感到庆幸不已。
太阳西斜,手扶拖拉机在一个拐弯处停了下来。司机扭过头对莲儿说:“妹子!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你往下面这条大路一直走,就可以到你们镇上。”莲儿跳下车:“谢谢叔叔!真的谢谢您了!”司机憨厚地笑道:“不用谢,天快黑了,你快回家吧。”说完驾驶着手扶拖拉机往前走了。
莲儿走下公路,沿那条乡间大路往前走去。道路两边的晚稻都已转成黄色,弯下了沉甸甸的稻穗。这时太阳已经下山,暮色中不时走过干完农活归家的汉子,他们扛着农具边走边悠闲地抽着自己卷的喇叭筒卷烟。还有几个到附近山上割茅草的农妇,她们挑着满满的一担茅草从她身边走过。远处又走来一群放牧归来的牛群,牧童们骑在牛背上大声地说笑。莲儿只急急地往前走着。从这里到她村里还有二十多公里,她这时既后怕又庆幸,好在刚才坐顺风车走了几十公里,否则自己现在还真不知道在哪里。她打心眼里感谢那位开手扶拖拉机的司机大叔。
天色终于全暗了,旷野里一切都沉寂了下来。这一带莲儿完全不熟悉,她心里有点慌,若是遇到坏人怎么办?四周安静极了,只有她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莲儿非常紧张,她仿佛听得到自己咚咚的心跳。昏暗中几只蝙蝠在稻田上空翻飞,远处黑黝黝的树林里归巢鸟儿的鸣叫格外瘆人。莲儿这时真有点后悔了,然而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一钩弯月从远方的山峦中徐徐升起。晚风起了,阵阵地吹来,道路两边晚稻的叶子沙沙作响。有了月光和晚风,莲儿的胆子大了许多,她信心陡涨,大踏步地往前走。是呀!这算什么呢?她给自己壮胆,小时候去卖柴禾走夜路也不怕呢!
莲儿出生的小山村,群山连绵,山林茂密。乡亲们靠山吃山,都会上山砍柴伐木挑去圩镇或邻近乡镇的石灰窑厂去卖。莲儿兄弟姐妹多,为了攒自己的学费,她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暑假里便同村里的大哥哥大姐姐砍柴挑去十几公里外的窑厂里卖。由于路程远,为了避开白天炎热,他们半夜三点多便动身。小莲儿才十来岁,挑着三、四十斤比她还高的松桍树枝,借着天空星星的微光,在田埂上赶路。那些大哥哥大姐姐走得快,不一会小莲儿就远远落在后面。她咬着牙紧紧跟着,边走边哭。前面的大哥哥大姐姐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才发现她掉队了,赶紧回头来帮她挑。反复几次,到天亮后九点多钟才到窑厂。卖一次柴能得八毛或一元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时的她乖巧懂事,总想分担父母的负担。一个暑假她卖柴能赚十五、六元,把她自己下学期的学费攒够还有多,不用父母开学时又去求人借钱。
那时候才叫辛苦哩!现在只是单纯的走点夜路,这算得了什么呢?莲儿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夜色越来越深,沿途村庄零星的灯火也都相继熄灭,人们都已进入梦乡。村子偶尔有几声犬吠。不知走了多久,她熟悉的圩镇总算出现在了前方,莲儿在这个镇上的中学度过了六年的时光,她精神大振,终于来到了熟悉的地方。这个圩镇离她家那个小山村还有十几公里。读中学的时候,她每个礼拜六回家,都要做许多家务农活,星期天要忙到下午五点多才能回校,到学校时都上第二节晚自习了。她那时担任学习委员,弄得任课老师都说她:“班干部还老是迟到。”好在班主任知道她家里远,理解她的困难。
穿过沉睡的圩镇,莲儿走上了熟悉的道路,这条回家的路她来回走过无数次,这时她的心里一点也不慌了。那弯弯的月亮在高高的天上,无比温柔地注视着这个夜归的姑娘。走了一个多小时,莲儿终于来到了自己大队的土地上。前面经过一座水库,再翻过三四座山,便可以到家了。
踏上了水库的大坝,莲儿长长舒了一口气。夜风劲吹,水库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在月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这是她们大队最大的水库,灌溉下面好几百亩农田。莲儿走在大坝上,不由地想起十多年前这座水库发生的一出悲剧。那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期,一群上海知识青年来到他们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莲儿的爸爸是生产队队长,几个知青住在她家。炎炎夏日,那几个年轻人劳动之余来这座水库游泳,其中一个小伙子不幸溺水身亡。安葬那天,小伙子的父母从上海赶来。莲儿那时才七岁,目睹这一切,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母亲惨绝人寰的哀哭。
走下大坝,踏上蜿蜒前行的山路。月光下的山峰幽暗深邃,显得凝重肃穆又有点神秘。山坡上有许多坟墓,有的不时还闪烁着几点磷火。莲儿一点也不怕,她小时候胆子比男孩都大。那时她看到有些破败的坟墓里的白骨很好奇,怎么人死后的骨头会是这样?于是她专门去倒塌的坟墓上看,最后发现那些白骨都差不多相似,才再没有兴趣了。
前面还有一座山。这时已近午夜,夜风气势磅礴,满山是汹涌澎湃的松涛,路边的山涧溪流在黑暗中水声潺潺,稍远处的山谷升起朦朦胧胧的雾气。家乡的大山莲儿是最熟悉的了。春天有挖不尽的春笋,采不完的蘑菇,还有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红。那边山坡上还有一大片桃林,桃花盛开的时候简直就是一片绚烂的花海。还有野生的杨梅、山楂、李子、板栗,不一而足。还有漂亮的野鸡、灰色的野兔、暴躁的野猪、敏捷的麂子、害羞的穿山甲……家乡的大山有无穷无尽的宝藏。
月过中天,莲儿终于走进村口,十来户人家的小山村安祥静谧。莲儿走向自己的家,家里的父母和弟妹们早已沉浸在梦乡。睡在大门外的老黄狗惊讶地抬起头,看见是莲儿,顿时兴奋地摇着尾巴迎了上来。莲儿抚摸着老黄狗的脑袋,她揉了揉酸痛的腿,这时才如释重负,觉得一身瘫软。她上前敲响家里的大门:“妈妈!开门呀!”她的泪水慢慢涌上眼眶。
2022.12.13 于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