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
姥姥去世已经53年了,她的样子我已记不太清。家里仅存的两张黑白照片上头发梳得条分缕析的慈祥老人是我对她容貌唯一的记忆。
我很想为疼爱我的姥姥写点什么,可脑海里竟然空空如也,不知如何下笔。除了知道姥姥姓王,娘家是韩洪村,是个小脚女人,其余就都不知道了。甚至她的名讳我都不晓得,只是常听人喊“老四家”“四姆”“四婶”“四叭”,这是因为姥爷行四。最近问了表姐后,我方知道姥姥叫王根花,属牛 ,生于1901年。
姥姥与姥爷生育舅舅、姨姨和我母亲3个孩子,母亲最小。父母结婚时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婚后南疆北国天各一方,一直没有一个固定的家,连老家两间破房也早已被父亲同母异父的二伯卖掉。按照风俗,女儿是不能在娘家坐月子的,因此我就出生在紧邻韩洪校园西侧一间小屋里,那是临时租住一户农家的。我出生后只能由年迈的姥姥伺候母亲月子。满月后,是小老舅赶着“嘀嗒嘀嗒”毛驴车把姥姥和我们娘俩送回相距10里的姥姥家。母亲上班后,姥姥又随母亲一起到校照看我。直到断奶后,我才又与姥姥回到程璧。
姥姥是个小脚女人。每天迈着三寸金莲追着蹒跚学步的我奔跑,那是很辛苦的。听母亲说,那时每个周末,她都要回程璧看我。姥姥届时就在夕阳西下之时带着我在村口桥头旁的打谷场上边玩边等母亲。一听到姥姥说娘回来了,我就会扔掉手里玩具,抛开照看我的姥姥,扑下娘的怀抱。旁边的那条河是沁河,姥姥经常到河里为我洗涮尿布,甚至在大冬天也不例外。后来姥姥患半身不遂疾病,有亲戚说可能就是因为这样积攒下的病根。
由于奶水不足,我基本上是吃米汤和泡饼干长大的,因此体质不好。听人说,我小时候肚子里有蛔虫,特别爱吃土、吃炭面,一不小心抓起就吃。姥姥费尽心思照看我,生怕去抓土和炭面。可以想象,她迈着三寸金莲,满院子追着我喂饭,撵我照看的情景。一天下来,小脚肯定是痛的,身子肯定是乏的;可到晚上,还得搂着我睡觉。苦与累,在我照看外孙女时才体会一二。姥姥自然要比现在照看外孙女的我不知苦累多倍。
姥姥是个极其爱干净整洁的人。炕上铺盖总是叠的整整齐齐,地上的柜子总是抹的明明亮亮。就连锅头方砖和火上鏊圈也总是插的包浆一般,透着光亮。铺着苇席的土炕,几乎一尘不染。正因为姥姥干净整洁,所以不喜欢孩子们在家里乱,与孙辈关系远不如勤劳一生和蔼可亲的姥爷。记得姥姥病后,半个身子不能行动,她仍旧每天拖着脚和胳膊,扶着墙抹柜扫地,不允许家里有一点赃物。就连我这个最亲的外孙要吃东西,她也怕掉在地上,让我到外面去吃。
姥姥还是个“小气”的人。地上那个明晃晃的大柜子里,有层层叠叠大包小包,包着衣服布块,包着金银首饰,包着纸币铜币,包着她与姥爷的寿衣。当然,还有姨姨和母亲孝敬的东西,她舍不得用,都宝贝似的藏到柜子里。柜子侧面有把铜锁,始终忠贞不渝地尽职尽责,几乎没有见姥姥打开过。姥姥去世后,家人打开整理,发现还有许多不能使用的旧钞票,让人瞠目结舌。姥姥病后,喜欢悄悄的藏东西,炕角就是个隐秘的角落。少不更事的我常常上炕搬倒姥姥,明目张胆地拿走她的藏物,惹得她大喊大叫。
姥姥患病是在一个夜晚,在后院上茅房时蹲下便起不来了。一向精干的她从此再无以前的利落,风火都需要麻烦别人去倒。那时医疗条件不好,姥姥吃了许多药病情也没有好转。都说病人心事重,好强的姥姥自然也不例外,总感觉家人会嫌弃她。记得一次姥爷为熏蚊子,在栽种橘子树的一个瓮子里点燃一柱香,姥姥认为是姥爷“咒”她死。在二老舅来看她时说起,惹得她这位二弟对姐夫大发雷霆,引来好多乡邻围观。善良口拙的姥爷解释没用,白白受了小舅子一顿窝囊气。
姥姥是在我8岁那年正月十七去世的。那年,由北京下放石家庄的姨夫到山西出差,顺道回家,姥姥却在这个时候走了。记得她躺在炕上,双眼凹陷,骨瘦如柴,只能少许进食,单字吐言。那天晚上,家人大多在妗子屋里坐着聊天,突然听姥爷叫道“你们过来吧”,大家过去看时姥姥微弱的气息已有出无进,急忙在母亲等亲属哭喊声中给她穿上早已准备好的寿衣,一身黑色。后来,我曾经梦到过姥姥从棺材里出来,变成一直黑色的乌鸦。这可能是未经世事的我潜意识里对黑色的纯朴认知。
姥姥去世后,先是寄葬于村后山腰,圈葬后迁葬南沿老坟,之后大队平田整地又迁葬后沟庄子山头。每逢忌日或者时节,我会随母亲等一众亲友带着祭品去上坟。对于姥姥姥爷的坟墓,我没有一丝的恐惧,却像家一样亲切,里面是疼我爱我的老人。后来参加工作以后,我上坟少了,他们入梦也少了。前些年,得知表姐张罗给老人立碑,我给了500元以表寸心。
人说隔辈亲,是祖辈对孙辈的亲。孙辈呢?年幼无知,长大却忘,或者想尽孝祖辈早已往生,根本没有报答机会。此生有缘成祖孙,来世未必还有缘。对于无法报答恩情的姥姥姥爷,我永远心怀愧疚。唯一可以做的,除了偶尔清明到坟头拜谒,就是把心中模糊影像变为笔下比较清晰具象,让他们活在后世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