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蹄
金刚蹄是种传统面食品。四十岁以上的江苏人,怕是无人没吃过。庄酵老碱,糖衣火焙,状成蹄型。又称老虎脚爪。现在 的面食点心,一味走的是松软酥脆的路子,这是因为现在的生活条件高了,人的肠胃功能严重脱化了的缘故。而金刚蹄的样子是土里土气却一派庄重,在它繁盛的年月里,人们的肠胃可以消钢化铁,金刚蹄就以它独有的厚实庄重坚韧耐饥而被人们所喜爱。受过饥馑的人们,都难以忘怀它。
七十年代,是我们生命力最为旺盛的青春岁月。几十万江苏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们,在广阔的海滩上战天斗地,把无限的精力,尽情地挥洒在黄海之滨的万倾盐碱土地上。在农村,人民公社的社员们只须做好春耕夏种秋收就行了,漫长的冬季,倒可以在家晒晒太阳烤烤火,但兵团则是八小时工作制,即便是大雪翻飞的日子,也照样出工不误。实在没有事做,就倒腾土块,今年把东边的土挖到西边的地里去,明年呢,再把西边的倒腾到东边来。一年四季,也不知尽忙乎些什么。到年终一结算,司令部就发话了:“你们这些小知青啊,奶奶的,明年统统给你们放假!” 缘因是什么? 缘因是几十万大军像模像样的大战了一年,还不如拿上工资回城去歇上十二个月。几千几万公倾的土地,任它长出茅草来卖钱,结果还比所有人忙乎一年合算。司令部话是这般说,但假是不敢真放的。我们也就在这年复一年的倒腾中,锻炼成沙家浜里的新四军伤病员:一个个肚大腰圆,黑铁塔一座。
黑是黑了,壮也壮了,不过要命的是肠胃也变得粗野了。孔尚任说他是月俸钱支来不够一朝挥,我们几十万兵团战士却常发一声喊:老天爷啊,照顾照顾小爷们的肚子吧!说实在的,那些年也不知怎回事,三两碗饭下肚,转一圈就没了。反正当知青的那几年,我们好像没有认真地考虑别的什么事,只把礼拜日的红烧肉,节假间的油煎饼,农忙时的加餐费算计得精精确确。
在这样的环境里,偷鸡摸狗的有了,顺手牵羊的有了,嘻皮士黑吃黑的嘴脸几乎天天闪现。大家都习以为常不以为怪。而我呢,在那时就有了一些斯文相,做不出上面那些举止来。怎么办呢? 就想别的办法吧。有一次就得了个很好的机会,美美的吃了一顿金刚蹄,但也留下了一生的笑柄。
事情是这样的:连队有个女老乡,不声不响地搭上了一个别连队的男老乡。这事好像应该经我同意才行的,但他们却偷偷摸摸,显然是没把我放在眼里。(那时候,生产建设兵团里派系很多。几十万知青大军们有两层领导,一层是班排连营团的各级干部们,他们负责开会学习、生产分工。一层是派系中的那些大哥大们,他们各自掌管着群落里的婚丧嫁娶、摩擦纠纷。很是酋长族长一般的样子。而我呢,恰好就是我们这支中的大哥大。) 所以就放出话去,要找那人谈一谈。谈一谈是什么概念呢? 说不清,然而就算是老虎,在当时听了也会发抖的。那小子再不敢出现了。他不出现,便给了我一阵淡淡的失落和惆怅。
这一天,我们班在一号地锄草。锄着锄着,我忽感气氛不对:全班人忽然齐齐住手,目光一道瞅住我。回头一看,就见一个文静型的青年,抖抖索索地敬上一支烟来------然后又抖索着给全班人敬烟。空气一刹间凝固了,大家都紧张得张巴着嘴,吐不出大气来。指间的香烟也无人燃点。我一时也举止失措,只将嘴唇抿得铁紧。这样憋了几分钟,我突然将手一挥,威严地说道:“走吧!” 就荷锄向田头走去。那青年跟着我,影子一样悄无声息。
一号地是兵团和地方的分界地。隔着一条防风林,那边就是老百姓的地界了。地界上有个小小村落,是我们每月发工资后蜂拥的地方。村落里有一家小卖部,小卖部里有女知青的雪花膏和男知青的金刚蹄。现在,我们俩就朝着那小店走去。
之后的事不说大家也该知道了。从进店到出店,我们没有对过一句话,但我上下的四只衣袋里,都鼓鼓的装满了金刚蹄。那香,那甜,那鼓鼓的储存,让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生活美满和富足。
故事到此本该结束,但最后还有一段小插曲。正是这小插曲,才让我几十年后念念不忘地写下这今天的文字。
出店后我依然一身威严,他亦依然影子般悄随我身后。我是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他是一点一点的细水长流。我们就这样往回边吃边走。猛地里,我感觉他竟突兀地一把抓住我肩荷的锄头。我立定,重重地哼了一声。哼声极其严厉,传达的意思是:干什么? 吃你几个金刚蹄,就要跟我套近乎了?!然而他似乎毫不理会,仍然紧抓着不放,似乎算定这区区的贡献,便能折低我高昂的头颅。我勃然大怒暴喝一声:“撒手!” 这喝声穿云裂石,比当阳桥前的张飞爷更具煞气。然而这次他倒十分骨气,非但没像百万曹兵一样吓得屁滚尿流,相反哈哈大笑,居然笑弯了腰------回头一看,我不由也笑了------原来我只顾忘形大吃,却把锄头勾在路边逸出的树桠上了------
二十年以后的一天里,一个百万富翁突然出现在我的厅堂,笑笑问我;
“君犹记我否?”
“约约相识耳。”我漠漠答道。
“但念口中食,不觉树挂锄!”
毋庸再说,我知道谁来了------二人执手大笑。笑着笑着,二人不觉眼酸了------那些本该是如诗如画的韶华岁月啊------
现在,金刚蹄几乎绝迹了。一年前,住处不远的街道拐角口,点燃了一串鞭炮,出现了一个专做它的面食店。老板如金刚蹄一样笨拙呆板不入世道,所以生意也不好。去买的只是些年迈的老翁老妪。间隔也有宝马香车的光临,那是些散落天涯的游子们。再则便是如我之辈的经常照顾。老板赚钱与否我不知道,但我确信,老板从三百六十行中选定此行,必与这金刚蹄有不解的情结,正如早已缺牙少齿的老人们痴痴的咀嚼它,是痴痴的咀嚼他们将逝的人生;漂泊天涯的游子们不远万里带它远行,是想把家乡带在身边;如我之辈的常常照拂,则是常常忘情地回味着我们那难忘的青春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