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年
记忆中,家乡的年是别具特色的。
那时代物质匮乏,人们的日常生活非常清苦。只有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人们才能吃上好东西。所以我们这些农村娃就对过年过节特别地热切,一进入腊月,我们就天天缠着母亲的衣角儿问:“妈,过年还有几天?”母亲笑了,抚摸着我们的头,说:“快了。”
忽地一天,我们瞧见李奶奶悄悄地剪起了窗花。这李奶奶可非同一般,她是剪纸世家出生,打小就能剪出一手好窗花,又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李奶奶的剪纸手艺越发精湛、老道了。她这边刚动手剪窗花,那边村子里大姑娘、小媳妇儿就相跟着过来学剪窗花。李奶奶剪鸡,她们跟着学剪鸡;李奶奶剪鸭,她们跟着学剪鸭;李奶奶剪“喜上眉梢”,即喜鹊登上梅花枝头,她们也跟着剪“喜上眉梢”。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儿也都剪得像模像样的,但比起李奶奶剪的,还是要稍逊一筹。你瞧李奶奶剪的这幅胖娃娃抱着鲤鱼的窗花,栩栩如生,竟像真的一样。我们央求李奶奶也为我们剪一幅这样的窗花,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听到了,可不高兴了,眉儿瞬间皱了起来,一齐凶道:“去去去,小屁儿也跟着瞎起哄。”没想到,李奶奶却喜得合不拢嘴,竟爽爽快快地答应了下来:“好好好,今个你们要什么,奶奶就给你们剪什么。”也只一天工夫,我们这些小娃子竟都能高高兴兴地捧着一幅年年有余的窗花回家去。
一个晴朗的日子,大人们聚在一起,一合计,到了漏粉丝的时候了。那年月虽然物质匮乏,但生产队里每年总会预留一些粉面以备年关漏粉丝用。以山芋粉和豌豆粉居多。漏粉那天,全队人都出动了,妇女们忙着和面,男人们忙着漏粉。我们这些小娃子则在人群中追逐嬉戏凑热闹。粉条下到开水锅里,候在锅旁的人,赶紧搅的搅,捞的捞,稍一迟钝,粉丝就会粘在一起。锅底的火要旺,还要不停地往锅里续水。有人负责将做好的粉条在凉水里过一下,有人负责将粉丝挂起来晾晒。我们中的一个大孩子叫小亮的,趁大人们不注意,顺手拽了一把潮湿粉丝往嘴里塞,他万万没想到,就那么轻轻一拽,一架子粉丝竟都相跟着滑落下来。小亮一见这情形,知道自己闯祸了,就撒起奔子,一溜烟地不见了。害得大人们在笑骂声中将那粉丝重新清洗,重新晾晒。人们就这样紧张有序地劳作着,从早上一直要忙到傍晚。晚上,队里给每家每户先分上一份潮湿粉丝。当我们这些娃娃吃上萝卜丝粉丝汤的时候,心里就别提有多惬意了。
漏完了粉丝,人们又商量起逮年鱼的事儿来。逮鱼那天,队里的男女老少都出动了。青壮年汉子穿着皮衩,手里拿着鱼罩,排成一排,在池塘里罩鱼。池塘埂上围满了老人、孩子、姑娘和媳妇儿。我们这些娃娃,兴奋地在塘埂上乱窜,口里不停地呼喊着:“逮鱼喽,逮鱼喽!”赵家男人罩到了一条大鲤鱼,王家汉子罩到了一条大鲢鱼,都喜得合不拢嘴地抱着鱼儿向岸边来。瞧那鱼儿活蹦乱跳的,我心里痒痒的,特想摸一摸,就对赵家男人说:“叔,快把鱼给我,我来把它放到笼子里。”赵家男人说:“去去去,小屁孩,你哪里能抱得住?它要是蹦到水里去,那我不就白忙活了?”我心里好生失望,就对后面的王家汉子说:“叔,让我抱一下呗,我保证把鱼放到笼子里。”王家汉子说:“行,叔不怕你把鱼弄跑了,你要是敢把鱼弄跑了,小心我揭你的皮。”谁想,那鱼儿劲太大了,我刚抱到手,那鱼儿就挣脱我的怀抱,蹦到水里去了。“哦吼”人们一片惋惜声,“不谈喽”快嘴的小媳妇们开始责怪起来。汉子们顾不得兴师问罪,赶紧将罩集中到这边,一阵手忙脚乱,终于又将那鱼捉住。我那时已经远远地跑开了,心口却始终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好半天都没平静下来。听到岸上人们的嬉笑声,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终于落了地。青壮年汉子罩一趟过后,盘点一下,鱼够不够分,够了,他们就可以上岸了。不够,他们还得回过头再罩一次。有时候,要罩两三个来回哩。不过,每次都没有让村民们失望,家家户户都能分到一份鱼儿。当晚,我们就能品尝到了鲜美的鱼汤了。有时,我们用那鱼汤冻鱼冻吃;有时,我们竟用玉米面饼把那鱼汤蘸个精光。
有几年,天气太冷,池塘里结了厚厚的冰,不能罩鱼了,有的人家就砸破冰,钓起鱼儿来,竟也能钓到鱼儿过年。年年有余,人们心里记着这个。
宰年猪是生产队里最为隆重的一项活动。宰猪那天,队里的猪棚外挤满了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跳进了生产队的猪棚里,一人猛地捉住一条猪后腿,另一人赶紧上前捉住另一条猪后腿,其余人赶忙过来,揪猪耳的揪猪耳,抓前腿的抓前腿,大家齐心协力将猪扳倒,然后将猪前后腿交叉捆扎在一起。猪在玩命地挣扎,不停地抖动身子,不住声地哼叫,似乎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不妙。
宰猪者是何老伯,带一个年轻的徒弟。众人七手八脚地将猪抬上长凳上。何老伯徒弟一手按住猪后腿,一手按住猪后臀。何老伯一手揪住猪耳,一手持刀。但见何老伯猛地将刀插进猪的颈脖里,猪血一下子就喷涌出来了。起初,猪是大声喊叫,接着是不停地哼哼,渐渐地就没了声息。猪放下来后,何老伯从猪后爪皮处切开一个口子,然后将铁杠子插进猪皮四处捅开去,再抽掉铁杠子,抱着猪后爪皮口处吹起来,顿时,一个圆滚滚的猪就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人们将猪放进宰猪桶里,放上开水烫,其间要不停地给猪翻身,烫好后,将猪毛一一清除干净,然后再开膛破肚。我们看到那情景,都不寒而栗,觉得何老伯和他的徒弟实在是过于残忍了,心不由地揪紧起来,拽着父母的衣襟,躲在父母的身后,偷偷地用眼睛瞄。当家家户户都分到过年肉时,我们心里顿时又欢喜起来。父母刚将过年肉提到家,我们这些娃娃就拽住母亲的双手摇晃道:“妈,我想吃肉。”母亲就会切点猪肉,与猪血、粉丝、萝卜烩上一大锅,一家人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磨豆腐,是一家一户自己做的。我就帮母亲磨过水磨。母亲将泡好的黄豆,连同水放进磨脐眼里。我在后面推架子,将水磨转起来。磨好的粗豆浆还要放在吊浆布里过滤,过滤好的豆浆再放进锅里煮沸,然后放在缸里面用石膏点。几下一点,母亲说:“豆腐来了。”我一看,豆腐果真来了。母亲盛上一小碗,让我尝一尝豆腐脑的滋味。我性儿急,猛地喝下去一大口,烫得我咧嘴直叫唤。母亲慌了,拍着我的后背儿说:“慢点,没人同你抢。”
点好的豆腐,还要放在方桌的沙包上用石块压,待沙包不滴水了,豆腐就做成了。 因那年代没有什么好东西吃,所以家家户户都要在年关做个豆腐,以方便日常打个牙祭。豆腐一下子吃不完,就放在缸里,加上井水养。遇到有的年份春节期间气温高,就将豆腐放在锅里,加上水和盐煮一煮,确保不变质,以便能吃得时间更长一些。
腊月二十三,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有的地方叫小年,我们这儿却是祭灶日。当天,母亲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灶王爷,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我们听了忍不住地发笑,母亲说:“不敢的,灶王爷看着我们哩。”
不知什么时候,王爷爷在院子里摆上了方桌,磨好墨,写起春联来。王爷爷读过私塾,写的毛笔字儿在四乡八邻那是出了名的。别看那时队里有不少小青年读过初中、高中,可那毛笔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一点也不美观。所以,队里人都喜欢找王爷爷写春联。队里人讲究多,不但请王爷爷写大门联、房门联,还要请王爷爷多写些吉利话贴在锅灶、水缸、米缸上,诸如清洁卫生、财源滚滚、五谷丰登等,甚至连猪圈、鸡圈也不忘写上“六畜兴旺”的字样儿。有时大人们忙,我们这些娃娃就代替大人们,拿着红纸,排队请王爷爷写春联。有时,我们还额外地给王爷爷提要求。譬如,这个说:“王爷爷,再帮我家写个‘恭喜发财’的帖儿。”那个道:“王爷爷,再帮我家写个‘年年有余’的帖儿。” 王爷爷全都乐呵呵地接受了下来。这样一来,王爷爷常常要写到大年三十儿。
新年终于来到了,一家人都忙碌了起来。母亲忙着切肉团,搓肉圆,包饺子;父亲忙着扫庭院、贴对联、放鞭炮。我们则屁颠屁颠地跟在父母后面看热闹,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年的气味一下子浓烈了起来。
母亲包饺子时,我们会问:“妈,饺子怎么包成这样呀?”母亲说:“这像元宝哩,又像小船哩。你看,弯弯的,看着多顺眼呀。弯弯顺嘛,顺着顺着就把财宝顺到家里来了。”那时,我们竟信以为真了。
放鞭炮就更有乐趣了。除夕之夜,这家鞭炮刚响过,那家鞭炮就接着燃放了起来,真可谓是此起彼伏。我们常常要过父亲手中的竹竿,也要亲自体验一下个中的乐趣。有时有几个鞭炮掉地上没有响,我们刚要伸手去拣,鞭炮又“砰”地一声响起来,吓得我们赶紧捂住耳朵,心口却“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富有的人家放起了烟花,但见一束烟花冲上了天,另一束烟花又升腾了起来。我们这些小娃都惊呼起来:“哇塞,好漂亮哦。”有的说:“这个像盛开的荷花。”有的说:“那个像四射的喷泉。”我悄悄地拽着父亲的衣角,说:“爸,我也想放烟花。”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明年吧,明年爸一定给你买烟花。”
最热闹不过的是吃年夜饭。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围坐在一起,桌子上摆着十大碗,号称十碗头。鸡鱼肉蛋是必不可少的,其余的不讲究。我们这些小娃一会儿嚷着要吃肉圆,一会儿又嚷着要吃肥肉团。父母自然会满足我们的要求。但鱼不能动,得过了大年初三,方可吃鱼。吃着吃着,我们的肚子竟胀得像鼓一样地圆了起来。
吃罢年夜饭,是要守岁的。那时也没有电视,一家人围着火塘边坐着唠嗑。坐着坐着,我们这些小娃的眼睛竟不争气地合上了。
我们这里过年的风俗还有很多,我到现在还能记起一些。譬如:有钱没钱,剃光头过年。再譬如:七不出,八不归,九日出门遭是非。还有:春酒,春酒,一对一口。大年初一不能摸针,不能扫地,不能倒垃圾,不能泼水,不能洗脚,不能梳头,不能讲脏话,不能睡懒觉等。整个正月小孩子是不能剃头的,据说正月剃头会妨舅舅。规矩虽然有很多,但孩子们全然不放在心上。我们心里最记挂的却是压岁钱,抱着父亲的腿央求道:“爸,能多给我一点压岁钱吗?我要买糖豆吃。”父亲笑了,又特意给我们增加了一角钱。
大年初一天一亮,我们这些小娃就换上新衣,聚集在村头。然后,从东到西给每一户人家拜年。每到一户,我们就齐声喊:“拜年了,拜年了!”主人就会喜气洋洋地出来,抓一些花生或瓜子分发给我们。待我们给每一户拜完了年,小小的两个口袋,竟装满了花生和瓜子。于是,心满意足地回家去。
今年春节就这么过去了,我们这些小娃心里又惦记起下一个春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