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日志（2）也是活着

也是活着　　说的还是在我调查访问时的事了。
　　他家院子很宽敞，也很干净。看正面北屋也是高大新房，上台阶，进到屋里去，当屋摆设也不错，窗明几净的感觉。再推门，进了西里间，迎面就一股闷湿的气息，还渗着一种让人不愉快的味儿，知道就是床上那人的原因。他在向我打招呼，后面那个小媳妇也跟了进来，我就在床的对面一个折叠方桌边坐下，一边放下电脑，一边说明来意。
　　问吧。没事儿。有什么说什么。给我第一印象的是他的声音：显得底气很足，语气也结实圆润。几个字一短句，第句话都如同在嘴里嗑了皮，砰地吐出来，落到地上能颠几个个儿，不散不碎。为配合自己的话语，每说完一句话，他习惯把脖子一扭，躺在枕头上的头，就噌的转到一边去。潜在的台词是：没问题。我说的这些，都没半点问题。
　　问过姓名，年龄，学历，工作，家庭等等。有一组关于心理情绪方面的问题：您觉得自己幸福吗？
　　幸福。怎么不幸福。我就觉得自己挺幸福的。
　　您对自己前途有多大信心？
　　我？有信心？有嘛信心！一点信心也没有。这么说吧。小伙子，今天你来了，我活着，咱俩还说话。再过个三月两月，你再来了，说不定我就死了。不过，没事儿。我死了，她还在。有事没事你家里来。
　　我说过一些安慰劝勉的话，自己也觉得软绵无力。说话间就看他躺床上，身上盖了棉被，穿了毛衣的两只胳膊露在外面，说话间，有时挥一下，有时把两手放到脑后去，沉思一会，再吐出一句句结实给力的句子。他脸色很白净，可能是长期在屋里，见不到阳光的缘故。但气色又很好，须发干净，眉目灵活，不像五十多岁的年纪，更不像长期卧病的样子。
　　又接按问卷上的内容。
　　你平日里和谁聊天最多？（配偶，父母，儿子，女儿，媳妇，同事，朋友，邻居，……）
　　跟儿媳妇儿。
　　你平日生活中有小麻烦，一般找谁来解决？（配偶，父母，儿子，女儿，媳妇，同事，朋友，邻居，……）
　　找谁？儿媳妇儿呗。
　　平日生病了找谁来照料？（配偶，父母，儿子，女儿，媳妇，同事，朋友，邻居，……）
　　儿媳妇。喂！我说小伙子，你得把这情况给我注明清楚喽啊。我这时一有事就找儿媳妇，算怎么回事？我是瘫床上没办法。家里就我们这俩人，我找她我找谁去？
　　他看起来，像有些着急的样子，声音也提高了一些。我赶紧解释一下。我们这个问卷是针对全国一般家庭情况来设置，有些个别的问题可能不是太合适。您不要太过介意。
　　没事儿没事儿。你问吧。――他没有发脾气，也把声音放低了些。
　　问卷继续。
　　您有没有无话不说的人？
　　没有。
　　您有心事，一般会对谁说？
　　不说。说嘛说？没用。不说。
　　－－对了，你来半天了，还没吃饭对吧。让她给你做点饭去。什么工作也得吃饭。现在农村里生活好不好的，管顿饭还是不当事儿。好歹的你先吃点，再接着问。好家伙，什么也问，还是怪细致。――让她给你煮点面条去。你先喝点水，马上就好。去吧。
　　我赶紧一连声的推辞，感谢，说时间要紧，下午三点多钟，还要赶到县城去，另外约好了人，在那里等着。没时间……下次，下次来了一定。那小媳妇鼻子里好像应了一声，腿脚并没有动地方。
　　待得时间长了，嗅觉也就麻木。再有，就是访问进行的顺利，心情也不错，就喝口水。他在床上，指挥儿媳妇给我倒水。她就小声细气的应承着，端了暖瓶给我倒上。她个子不高，瘦巧，不好仔细端详，只觉得她面貌不算漂亮，甚至有些丑――按问卷后面，还有对受访者的长相面貌打分。满分七分标准。我看她也就在三分。戴了眼镜，脸面上似长了一些雀斑之类的东西，头发也不太整齐，遮了面目。走路很轻快，有时，还凑到电脑前来，看我录录的情况，胳膊摁着方桌，一腿蹬在桌子撑儿上，还很孩子气。看我喝完水，就去旁边的立柜里，踮着脚儿，取了一盒点心，让我吃。小声的说，我们不会做饭。面条你不爱吃。吃这个吧……
　　看她诚心实意，床上他也一连声的让吃。我也确实有些饿了，就吃过一块。谢过。
　　按问卷内容一一问来。这家里情况也慢慢明了。他上过高中（那在当时，是相当不易的。）当过后，做过乡村干部。九年前，因车祸，高位截瘫，一直卧床到现在。按他说，原来只是腰以下，不能活动。现在能活动的越来越少。十个手指，也只剩下两三个手指还能动。他一说，我也才注意。刚才床头上手机在响，他还是底气十足的在接电话，好像还在申斥了电话那头的那人。不过，看他拿手机的样子很特别。有些像唱戏的女人的“兰花指”，除拇指和食指捏着手机外，剩下的三个手指卷曲着翘起来。原来，那几个手指就一直不能动，一直这样僵着了。
　　他说，我这个儿媳妇，莫说是这个村里，就是十里八乡，提起来，没有不伸大拇哥的。若没有她在，哼，我活不了这么长时间……说话时，他就用自己能动的那个拇指，向上挑起来。――他前两年丧偶，有两个儿子，都长年在外打工。二儿子刚处了对象，正准备结婚，上午出去看家具，现在还没回来。眼前的这个是大儿媳，孙女还小，她就在家侍侯老小，收拾家务，也还要种些地，做农活儿……
　　关于公公的问卷完成了，他在床上休息一下。又侧过身来，从床头拿一样东西，塞到被子里面去了。我当时正在完成和儿媳的问卷，猜想他是在自己小解，也就知道他的基本生理能力是可以的，不知道他若想大解，是不是可以自己完成，也是需要儿媳帮助吗？眼前这个年轻的媳妇做了多少？问卷上没有涉及的，我不便多问，甚至觉得，疑问是多余，羞赧、礼仪、伦理、道德，在生命面前都是渺小的。床上，他很熟稔的把接尿器从被子里拿出来，床头边上，好像悬挂着一个桶类的东西，他就哗地倒在里面。又安然的躺好。听我们这边问卷，有时，问到家庭里一些收支问题，儿媳不太清楚，要问他，他就用了一贯的结实带劲的声气，一一说来，还不时朗声一笑。他这笑，我就觉得满屋里阳光。不见有什么晦气。
　　小儿媳看上去心情不错。也很配合我们的问卷，对我的提问没有半点顾虑，头脑又清捷好使，对答如流。
　　也从问卷的内容里，我也得知。他的丈夫出去打工也已经三年多了。极少回家。去年一年，至今年春节也没有回家。从平时也很少和老公联系，有时发个短信，电话也少打。说这些时，我见她脸上似有一丝忧伤，但又没有多说，只是按部就班的回答着问题，说话声音也清脆了许多，也不时的会笑两声。
　　你平日里和谁聊天最多？
　　和他。她用手指一指床上。又补充说，就和我爸呗。家里又没别的人。孩子太小了，还什么也不懂。说完，又笑笑。
　　平日里有什么心事，给谁说？
　　给……老公。
　　不是他在外打工吗？
　　就发信息，有时候也打个电话。就给他说呗。
　　平日有什么麻烦，会找谁来解决？
　　找老公。
　　他……怎么解决？
　　嗯，也就是给他说说。他回不来，还是自己想办法解决呗。
　　你生病了，一般谁来照料？
　　我不生病。她很快的回答。我也没有再问别的。
　　――她不是个悲观的人。甚至也不能用乐观来形容。就像一个孩子，有一点点的新鲜，就足够到快乐。即便有些忧愁，也能很快的忘掉吧。
　　在一边问着，我头脑里也掠过些龌龊的想象：如此青春年少的年龄，本来旺盛的生命。她就耐得住？他的老公耐得住吗？常年在外面打工，眼前灯红酒绿……为什么三年来极少回家？春节也不来？两人发短信会说什么？那男人在外面会不会有别的什么人什么事儿？他的父亲长年瘫痪在床，家里只她媳妇一人操持里外……
　　我知道自己内心的阴晦与鄙俗，又一方面的去替那小女人悲哀。她在家，牺牲了正常的男欢女爱。也得到了传统礼教上的美德赞誉。成了村里人，乡里人的标榜，成了联结这个家的“詹钩”。这一点，也许“荣耀感”特别的“成就感”，正是支撑她能够做出牺牲的支柱，也让她坚强又快乐。得到的，失去的，对于她而言，值得得，不值的？我们无权评说。
　　合了电脑，我们告别。床上他躺着摆手，让儿媳妇送我，我又一再推辞。他还说，你在这一片，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再看我下不得床。还剩下的这三四个手指还真能管点事儿――一个电话过去。咱有的是人。
　　儿媳也在旁边说，这都是他那年轻时攒下的。我爸人缘挺好……是有本事的。
　　走在村外的土路上，去那边等车。刚下过一点小雪，被风吹的黑白斑驳。风还是很锐利，能从帽子的线缝里刺进来。走得疾，身上并不冷。踩着路边枯黄干草，也踩过白亮的薄雪，像能听到什么在唱着歌。
　　我们约好的，三四个月，最多半年。我还再来。他还是用着结结实实的语调，吐出话来，说，好。我等你来。我们全家人都等着。
　　那差不多是天最炎热的时候。人活着，也许就是还能感受到这世间的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