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

　　梧桐
　　 刘川北
　　移栽这棵树的时候，是初春，柳芽已经睁开迷蒙的睡眼，地气回升，沉寂的世界，变得生动活泼起来。我家的房子刚盖好，院落不小，却空荡荡的，总是感觉少了一些什么。我寻来镐头，围着村子转了几圈，把目光定格在这棵梧桐树上。一棵野生的泡桐，估计是从哪一家飘落下来的种子，泥土雨露滋养了它，便萌动了情思。它躲在一条土路下坡的角落里，一人多高，秀颀，英俊。这是一棵青春的树，或者说，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小少年，它不知道，等它一觉醒来，已经换了个地方，它的生活将重新开始。我的祖母说，梧桐树属阴，栽在庭院中不太适宜。只好忍痛割爱，植在靠近山墙的院外。
　　梧桐树靠近一条人来人往永不停息的村路。有顽皮的孩子把树干弄断了，好在梧桐树没什么脾气，耐着自己的性子，终于在盛夏，从根部抽出一茎枝条来，展开两三片叶子，上面覆着细密的绒毛，左一片，右一片，参差错落，却大得出奇，像擎出水面的荷叶。它太妖媚了，又是这样低低地伫立在尘埃之上，轻而易举地迷惑了一个爱美的女孩子，撑着它，渐渐走远。我打开院门，只看到那个着红衫的女孩子的背影。我对女孩子没有斥责，只是我的梧桐，命中注定逃不过这一劫难。直到第二年的春天，这棵梧桐树才喘过气来，一下挺出一人多高。我在它的旁边围上了带刺的枣树枝子，好让它少一点外在的伤害。
　　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梧桐树高过屋顶好多，一个人合围不过来，半个院落和半面街道都遮蔽在梧桐树下。四月，梧桐花开，一树纷繁，像披着霞的新娘。小喇叭状的梧桐花，花瓣的边角仿佛女孩子被风扬起的裙角。梧桐花一朵压着一朵，一簇拥着一簇，微微低垂着，白里湿润着紫气，满树的繁华，像一场情事，热烈，奔放，肆意。花边开边落，从枝条撑着的碧蓝剔透的高天上，掉下来。落红如雨，落在你的肩上，头发上，落在地上，乱了一地，也乱你的心境。花有淡淡的香，丝丝缕缕，隐隐现现，暗音袭人。玉兰花高贵，典雅，却有些孤标傲世，所以这种花在乡间极其少见。只有梧桐，把春天当成自己盛大的节日，僻静的乡村，姿容灵动起来。我一个人常常站在树下，仰望……我在想，怎样才算不辜负这纷繁的一场花事呢？
　　花期已过，叶子从抻长的猫耳朵状，渐渐肥大，颜色愈来愈深，由最初的鹅黄，到后来的沉绿。花是轰轰烈烈地开，叶子也是潮涌一般，一浪赶着一浪。在梧桐树的庇护下，蝉自由自在地歌唱，鸟儿在树上搭窝，只见鸟来来回回地飞，望不见巢具体的位置，还有一种皮糙肉厚的面目狰狞恐怖的青虫，偶尔会失足掉下来。天一热，来梧桐树下纳凉的人，就多了，常常有过路的人，在树下歇息。有卖西瓜的，把一车瓜停在一边，靠着树，眯着眼。他见我，有些不好意思，为了表明他并无歹意，冲我点点头，我淡淡地对他一笑。我常常听见外面过路人，说，明天在这棵树下等我。听到这些话，感到欣慰，这简单的一句话却是对植树人最高的奖赏。
　　落雨的时候，透过层层叶子，汇聚而成的雨滴，吻过叶面，显得颗粒饱满，珠圆玉润，叭嗒，叭嗒，像徘徊不前地脚步声，更像是一位老妪，絮叨着逝去的往事，往事如烟如云，却已支离破碎，再也拼不成原来的样子，换不来原来的味道，和这串不成串的雨一样，伤感，悲凉。不由地想起李清照的词：“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想到温庭筠的“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月光的夜下，月色溶溶，树影婆娑，微风习习，可以邀来一二好友，坐树下的石凳，把酒望月，推杯置盏，月色朦胧，醉意朦胧……梧桐树淡定从容，不说话，却包容着所有的智慧，所有的因果。秋天，梧桐落叶的时候，一张一张的叶子像写好的情书，借大地之手，寄送给下一个春天，像扬起的帆，重新起航，而不仅仅意味着生命的谢幕。梧桐树的树冠很大，夏天的时候撑起一片绿色的云，到了冬天，一身的冷峻、凌厉，枝枝杈杈延展屈伸，整个冬季的筋脉，一览无余，风一吹，枝条摩擦着，哗哗地响。我的目光一遍一遍翻读梧桐树，感觉它已经不是一棵简单的树，而是一位厮守多年的故友。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凰和鸣，在高高的山岗；梧桐挺拔俊俏，身披朝阳的绚丽，这是《诗经》对梧桐的诠释。晏殊题名为《梧桐》的诗中写：“世有嘉木，心自通灵；可以为琴，春秋和声”，梧桐外表粗枝大叶，内里却通透灵秀聪颖，是制琴的良材。梧桐怀里有一把琴，这琴韵来自大自然的天籁地耳熏目染。只是，乡村并不理会这些，梧桐木质松软，打造出来的器具，总觉得不够牢固，所以乡村的梧桐树不像榆柳那样多见。梧桐树花开花落，树叶青了又黄，翻阅着轮回的四季，它的视野之下，是纵横的阡陌，是古老而安详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