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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船中人

2020-09-24抒情散文冷晰子
N年前,走下火车冰冷的台阶,小小的我,并不知道与故乡,从此是客。走下火车之前,小姑紧紧的牵着我的手,叮嘱又叮嘱:不要乱走,要紧紧跟着她。我喃喃地应着。冬日的麦苗,还绿茵茵地在眼前,转眼,已是人流熙攘的城市。我有些不适应,梦游一样任由小姑牵小
N年前,走下火车冰冷的台阶,小小的我,并不知道与故乡,从此是客。走下火车之前,小姑紧紧的牵着我的手,叮嘱又叮嘱:不要乱走,要紧紧跟着她。我喃喃地应着。

冬日的麦苗,还绿茵茵地在眼前,转眼,已是人流熙攘的城市。我有些不适应,梦游一样任由小姑牵小绵羊一样地牵着,从一个城市,坐铁皮箱子一样的火车,到另外一个城市。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山村,在大山深处的土家山寨里,见到的,都是山,都是树,是花花草草,是麦苗油菜花,是鸡鸭猪狗。唯独没有见过摩肩接踵的人,我的目光怯怯的,藏在眼帘下面,不敢抬眼看任何人。偶尔飞快地瞟一下,又慌慌张张地垂下,生怕这一眼出去,就再也回不到我清幽幽安静静的土家山寨,回不到娘的身边。

子青把我从火车的最后一个台阶上抱下来,十几岁的我,在他宽厚的掌心,像一片飘零的树叶,随时可以被风吹走。

他的掌心,像我的土家山寨。很温暖。

小姑家的房子不大,还有一个表弟一个表妹。表弟表妹都在城市生长,他们看我的目光,像在嘲笑我身上的花棉袄和黑灯芯绒的布鞋,还有,离别的那天,娘给我梳的两条小辫子。我低头看着脚尖,不敢看他们。尽管,他们比我小了好几岁。或者,他们并没有嘲笑我,只是对我身上的花棉袄、黑布鞋和小辫子感到好奇。

子青将我瘦小的身子,朝他的身上揽了揽。像是在给我于小姑家生活下去的某种力量。我的眼泪,被喉咙噙着。

娘,在我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地方。子青的力量,是我不转身跑开的唯一魔力。小姑忙碌着,收拾我们两个人的行李,安顿我到一个早已备好的小房间。等一切停当,小姑说:睡会儿吧,这几天都没睡好。子青笑着看了我一眼,也转身离开。小屋里,只剩下我自己,玻璃窗很明亮,却没有我熟悉的稻草香。城里,用席梦思。用弹性极好的细钢筋做的。

大概太累了,不知什么时候,我沉沉睡去,梦里,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过土家山寨那座唯一的小桥,走向麦苗青青紫云英盛开的田野。

我以为我总会回去的,总有一天,会和我乡下的姐妹们一样,在邻寨找一个相好的后生,用竹叶的情歌,私定终身。或者,那个人,是子青,我像所有待嫁的女子一样,欢欢喜喜地穿着鲜红的嫁衣,在锣鼓唢呐声中,在亲人们的祝福里,把自己嫁出去,然后,像那里土生土长的树一样,找一个地方,扎下根须,枝繁叶茂。

时光里的故事,从来不是我们的笔随心走。

多年以后,我飘到西北。姑父英年早逝,子青牺牲。

我曾经努力生存的小城,成了断壁残垣的空城。

每一块砖,都满是斑驳的伤痕,每一棵花草,都爬满泪迹。连同我的土家山寨,那些有过熟悉足迹的地方,都被烙上疼痛的印痕。

好在西北,我并不孤单。这里的大街上,随便喊一声,都有异乡的魂答应。

遥远的西北,正在热火朝天地搞开发。抬头一看,满地塔吊。高楼一栋接着一栋地立起。很多的人,背井离乡,一个包裹,两床被褥,到这里淘金。湖南、江西、福建、四川、甘肃、陕西、广东…..天涯海角,揣着梦想与希望,抱着信心匆匆抵临,又像水滴一样,迅速地汇入城市建设的洪流。

现实和梦想的距离,遥不可及。

再多的高楼,不是你的,再亮的灯光,不是为你亮,再暖的炉火,你也只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低矮的工棚,高楼夹缝中还未被开发商金指点过的大杂院,偏远郊区的农家,那才是你的栖身地。

我们都以为,这一切,只是暂时的。高楼里精装的舒适公寓,离我们并不远,每天早晨醒来,打开窗户,它们就在眼前,高高耸立。

总有一天,我们会是高楼里永久的主人之一。这常常是我们梦里的场景。
来这里的人,有的,年纪大了只想挣几年钱,为儿女挣点学费,然后和妻子在老家,安居乐业。可年轻的我们,却想在这个城市,寻到一块适合自己属于自己的土壤,像家乡的树一样,扎下根须。

愿望,比现实美好。

一年又一年,每天早晨从高楼公寓的梦里醒来,依旧是又脏又乱的大杂院,依然是没有任何取暖设施的板房。偶尔,也学旭日阳刚,抱一把吉他,吼一曲《春天里》。唱一句: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将我埋在春天里。
有幸运的,可以住上每天0.85元房费的外来务工人员公寓,让梦想,风一样,游荡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有少数的人,梦想成真,出人头地,在这个城市,买了房,买了车,有了温暖灯光,但夜半醒来,总有一条蚯蚓,在身体里,偶尔,被轻轻地咬上一口,“哧”一声,冷不丁疼一下,忍不住在暗里“哎呀”一声,渗出几滴莫名其妙的眼泪。早晨起床,从精装的公寓走出来,踩在脚下的土地,忽然变得绵软,不真实。空气里,努力呼吸,也闻不到槐花香,尽管,季节,正五月。

小姨和小姨父,改革开放之初,就随第一批打工的人流,到了广州,他们走的时候,小表妹刚上小学三年级,如今,即将大四毕业。

小姨走的那年,家里刚刚盖了新房,簇新的木质吊脚楼,散发着桐油的清香,簇新的木板和新刷的桐油,在阳光下,闪着自豪的光。屋前屋后,勤劳的小姨,栽满了果木。半坡的橘林果实丰硕。屋前,一块围着竹篱笆的菜园,菠菜绿得油亮。

小姨和姨父走的前几年,时不时地回趟家,打理打理田地果木菜园,清扫清扫屋子,随着时光的拉远,他们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这三年,再也没见他们回来过。外婆早已安然入土,三个舅舅,相继离世,娘,成了小姨唯一的姐姐。姐妹俩的联系,也仅仅是靠电话,十天半月地通上一次电话,报个平安。

新屋迅速地老去,布满尘埃。果木成荒林。菜园里,再也没有生长油绿的菠菜。读大四的小表妹年节偶尔回家,也是住在大姨家。她说她不敢住在自己家,害怕。

小姨说:在广州住的时间长了,越来越懒得回家。

娘说:你老了总要回来吧。

小姨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我想,我是最了解小姨这种想法的人。在外面漂泊得越久,和与故乡相连的那条路就越生疏。一同生疏的,还有小路那端的人情世故,比如我,离家十几年,虽年年春节归,乡音亦未改。但每每踏上故乡的土地,便生了情怯怯之感。

越来越陌生的日新月异的街道,越来越陌生的面孔:那些正在成长的和慢慢老去的。以及,大片被抛弃的田地,萧瑟的老屋,凋零的青瓦,不再清澈的河流。令人坐立不安,心生痛感与莫名的焦灼。

一朝梦生,在水中央,怏怏地摇着船,不知,哪边是岸。

或许,在我们背起背包,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已是船中,摇橹的人。

[ 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1-1-29 17:2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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