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命之年(3）

本命之年3

　　年，也就如年上所放的鞭炮一般，让人又爱又怕。
　　老年人喜欢儿孙满堂，绕膝环拱的气氛。但也如过生日一般，一边在庆贺他还没死，一边又在暗示离死更近了一步。老人们多是怕过年的吧？我们大年初一，起五更拜年时，那些大岁数的就小声的感慨：要拜年的岁，越来越少了。这可不是好事情。等到自己不拜，别人又来给自己拜年时，那也就离那边不远了。――有的年拜，也就说自己年岁还小，但又后浪推前浪一般，早晚自己也被推到老死的最前沿。据说，所谓压岁钱，本来是要给老人的。压住岁数，不再增长才好。但，现在的压岁钱却是老人要给小孩，把小孩压住别长？不是太对劲吧？
　　小孩盼过年，也盼着拿钱。压不压岁他们并不关心。只是觉得过年的这一天，这几天里就和平日大不一样。有的是新鲜，有的是高兴。换句话说，如果年但为是为着快乐，那么，年也只是小孩的。
　　不老不小的大人们，没有那么单纯的快活，也还没有老人的唏嘘恐慌，也就更多了无聊。也就在我这个年龄段的人，说起年来，最多的倒好像是“没意思，没劲”。
　　以一个乐观而又主观的猜想，我们在过年说“没意思”的时候，可能是太过于回忆作小孩儿时，太多的有意思了。“没劲”也就是说，自己觉得“年”过得应当是很有劲，或再有劲些才好。年还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年，只不过，一年一年的过了，过了三十多个后，就有些厌倦了，疲惫了。
　　当年的糖果远不如现在的更多更新鲜，但我们的口舌也就更挑剔，更麻木。原来的鞭炮不如现在的更长更新鲜，但我们的兴趣也就更广泛，更迟钝。新衣新帽也已经不再新鲜，新人没添多少，旧人却越来越旧，这些，都只是让人少了话题，没得什么来聊，也就无聊呗。
　　只一样东西，小时候不得明白。那就是酒。印象里，那时，我的爷爷还在世。每到临过年时，他总要搞几个酒场，有许多人来我们家里喝酒了：屋子里满满的都是人，空气里浓浓的味道，雾腾腾，热烘烘，甜甜香香，又有着那种奇怪的酒气。中间大方桌，男人们围坐一大圈儿，大声的说着话，女人们里里外外，在人缝里穿梭着，手里端着菜，脸上堆着笑，轻声语的说，“您看着点，我过去一下。”我们小孩子们，也只是板凳腿高低，就在人们腿下钻来钻去。心里想着桌子上的菜，嘴里却不敢说。有极好心的大人就夹了一筷子什么东西，放到你嘴里，还说，“快走，别让你爷爷看到。他脾气可大呢！”大人们看到小孩子抬了脸儿要嘴吃，当然要发脾气，拉到里屋要骂“没出息的东西”，顺手打两巴掌。女人们忍受力是极好的，坐在里屋闲话，碗碗碟碟的就从手里眼前的流动过去，却又真的不想？不馋！
　　等外面喝酒了，越喝越多了。又要划拳。那个最胖大的那个，站起来，斜着眼儿，大声喊，手指像要戳到别人脸上去，又倏的收到腰间，脸上一副大不屑的样子，声音也低低的。猛然又像放炮，像打雷般的大叫，胳膊手指也伸张，就像打仗一样。让人害怕。对方就显得很弱小可怜，但也不肯认输，也尖细着嗓子，也拼着不小的力气比划着巴掌拳头。我就替他担心，觉得两人打起来，他会输的很惨。但他们不知道怎么忽然停了，一桌子人，刚才还瞪了眼睛，看着发呆，一时间，有人笑出来，又有几人笑了。整个桌子上的人都在笑。小个子当然是输了，要喝酒，人们都笑他，起哄，再给他把酒倒上。有时，大胖也输，人们也笑，但笑里却是赞赏的感觉，也有人殷勤把酒，还在旁边给他出主意，他就呵呵笑着，喝酒，挽袖子，再来再来。
　　女人们偷偷掀开些门帘，往外看。也议论着谁最能喝酒，谁最会划拳，谁谁已经不行了，再喝下去，就要唱戏了。每次都要钻到桌子底下去唱戏。……看看，要不，出去问一下，什么时候上饭？喝好了没有？要不要现在就准备着？
　　酒也真的是个好东西，能让本来平淡无奇的世界，不多点时间，就能变得奇妙起来。人也本来就是奇妙的动物。大家一方面祈求着平安，又一方面厌恶着平淡。让人在平中见奇，让人亦真亦幻，让人能放松放开放纵放肆，放浪形骸狂喜狂欢而后，又还能归于平静的。酒，是个首选。从某个角度来看，节日也就是酒一般的时间。让人在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寻出醉意。
　　我的大人好酒，节日间，也就用筷子在酒盅里蘸一下，抹在我的嘴里。我就觉得火辣，呸呸呸呸的往外吐唾沫，用凉水漱口，狠往嘴里塞些吃食。大人们喜欢看小孩子这样儿，像看大街上耍猴儿般的哈哈的笑。我也想不明白，酒这般的苦辣，大人为什么非要如此自寻难过，还多有人痴迷发疯？我的妹儿比我小了四岁，她也享受了筷子蘸酒，她就不觉得辣，还很高兴得意的样子。大人们也赞许，也警告，小女孩家，好酒可不好。――那你给她嘴里抹酒引诱，又何用心？
　　后来也慢慢喝酒了，也有些迷了这东西。但想想，又和当年我爷爷的好酒大不同。他们讲的酒场，是要别人醉，自己清醒。最起码还是能够自己明白的看着别人在那里糊涂，便觉得自己酒场得意。酒这里面就有好多的玄机悖论。酒是醉人伤人的，不醉又不爽。自己是好酒的，偏要拱手多让人。敬酒是好意的，被敬的往往认为是构陷。本来是酒场，偏偏又搞得像战场。本来朋友喝酒也作敌人，本来是敌人喝过后说不定又成了朋友。合理的解释，酒是分度数的。人也一样。事情也一样。
　　我便是个心中没数的人。好喝酒就喝了。不醉还算是酒？喝酒便是喝酒，哪来那多的狗屁说法？人可以也就觉得我是个不懂事的，我也就觉得他可能是个不懂酒的。不然的话，说事就说事，干嘛跟我喝酒？喝酒也就喝酒，又干嘛跟我说什么事？
　　今年年上，没大喝酒。一时自己也有意控制些，这么大年纪了，站在那里也一人来高，躺下去也一人来长。人群里喝酒多了，毕竟有些麻烦，醉了可以不管，醒了还是麻烦。大过年的，犯不上了。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年前自己喝的多了，酒劲好像一直还没有过，也就没有什么再喝些的冲动。
　　说来奇怪，那时是年前一两天，那次没有别的什么人。自己的老婆，自己儿子。包了饺子，再抓把花生。就自己倒酒，自己喝。儿子好像中间阻止过两句，老婆倒说，自己家，又没什么事儿了，爱喝就喝吧。于是，就一口一口，一杯一杯的喝下去。也说了一些话，到现在一句也不记得了。觉得醉了，就去睡，从天明睡到天黑，还有醉意。再从天黑到天明，还有微醉。直到过了年了，还觉得酒不太醒。这对我来说，不是太多有。去别家也喝酒，只是小酌应景。平日旧酒友看得奇怪：怎么哥儿风格大变了？奇怪奇怪。
　　自己也应酬两句：出门在外，老婆交待……
　　老婆也还是闹情绪中。据她形容，和醉酒后感觉并无二致。头晕，无力。眼珠鼓胀，全身骨节酸痛……我说让她去医院看看，她说，这是大夫治不了的病呢。我就不好作声，明白，她是说，前两天，是俺对她言语冲撞，不知道怎么就大伤了她的心痛。然后又并发出许多症候。按她说，女人的病，大多都是“气”上得的，现在气还没得消，快要憋出瘤子来了。
　　气是个我们传统文化中，最精妙而又最不可琢磨的概念了吧。可以杂然赋流形，也可以杀人于无声。不知什么年月起，成了女人专属似的的武器了。大男人要谈“气”，就让人觉得很是“小气”。又何况，俺已经是个三过“本命”年的大男人了。
　　男人上了些岁数，就喜欢想些宇宙玄虚的一些东西。比如，十二年为一轮有无道理？月圆月缺十二次为一年，子丑寅卯十年为一纪，估计也有说法。有时，又闲来漫想。当初各国不相通，各民族不相闻的时候，如何就约成“十而进一”？我猜想的答案是，人们在算数的时候，最开始都是掰手指的，所以也就成了“十进制”。还有为什么一圆周又分360度？经过漫长的思考与瞬间的开悟，我认为，是出于日出日落360多天成一年循环，而受到的启发，那么，一个小时，为什么又分60分钟？……此处略去30字左右。您猜。
　　大多女人不太喜欢跟自己脑汁过不过，只是喜欢想当然，或者说叫做形象思维的优势。比如我老婆也算一个吧。听到风声，说本命年要穿红。她就在年前里给买了“红衣红裤”通红一套，看过去如鲜花也如鲜血，如新娘待嫁也如戏台上重囚犯穿的罪衣罪裙。至于为什么“红”，如何算得“本命”。她没去计较。她只是在意她的“气”了。但，又如果，我们说，天地有定数，本命之年，该你受气，又当如何？男人三十，并不轻松，心在天下，女人还不时给来闹心。在女人看来，也许一个人就是她的天下了。世间万物，不过阴阳，相生相克，相成相济。也就是了。
　　乐观而又主动的人都在说：春节过后，春天来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