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之弓

欲望之弓
------解析韩国电影《弓》


　　女人拍拍床“你要不要上床来？”
　　男人没有动，语气如常，温和地说“不，我不敢在你面前脱衣服。”
　　“如果你怕难为情，你可以熄灯。”
　　“你还是可以感觉到我松弛的肌肉，皮肤一层层地搭在骨头上。”
　　这是亦舒小说《喜宝》里的一段。六十岁的老富豪在他包养的年轻情妇面前竟有这样的自卑，我很诧异。也许作者不愿意她塑造的一个教养良好，亦逃不过人性中种种弱点的老男人在洛丽塔面前表现得太如狼似虎？
　　但终究还是做了。在喜宝被包养六个月以后。这才是正常的，作者、读者，故事里的主人公，都不稀奇，看的时候眉头都不皱一下。这才是符合自然规律的，老富豪没必要花大价钱包养一只只能看不能吃的金丝鸟，要做善事尽管张张扬扬名满天下地做去，这样掖着藏着做了还会被人骂----只养了一个。
　　同样是老男人与年轻小女人的故事，但是韩国电影《弓》却感觉大不一样。主要是电影的导向问题，它过于直观。它讲叙的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男人与一个十六岁少女的故事，一个赤裸裸的畸恋的故事。
　　感谢这位在韩国电影界一贯有争议，也是韩国著名的文艺片导演金基德，他非常熟稔、流畅地用电影语言表现了一个花甲老者对豆蔻少女怀有强烈占有欲和肉欲的故事。态度诚实、朴素、不过多雕琢地告诉我们，这种有违正常人伦的情欲的自然存在。
　　《弓》剧的内容很简单，老人十年前在海滩上捡了一个女童，打算收养她到年满十七岁就与之结婚。为了这个目标，老人每天孜孜不倦地在挂历上用红笔划掉过去的每一天。为了保护他的梦想顺利进行，老人没有让他的养女离开过一次停泊在海中央的大船。为了谋生，老人总是用小艇带些游客到大船上来垂钓，看着老人像只勤奋的工蜂，每天从陆地上采买来结婚需用的礼服和物品，少女从来没有过一丝反对或不悦，好像在她看来这一切是顺理成章的，她就是为了做老人的新娘来到这个人世的。但是有一天，上船钓鱼的游客中终于出现了一个少年，他与少女年貌相当，他迅速引起了少女本能的好感与兴趣。这让老人感到不安，他像头领地被威胁的野兽，慌乱地加紧了他的计划，甚至等不及少女17岁生日的到来，急着与少女成事，但是终于感受到情窦初开的甜蜜与神秘的少女开始抗拒，并且接受少年的帮助，决定离开老人上岸。
　　见到苦苦培养了十年也等待了十年的少女要离开，老人无法承受梦想破灭的痛苦，他将拴小艇的绳索拴在自己脖子上，企图让离去的小艇勒死自己。濒死的痛苦使老人又临时丧失了求死的勇气，而这时少女发觉了异样，赶回大船救下了老人。面对痛苦的老人，少女做出了完成结婚的决定。于是少年成了这个诡异而又不失悲怆的婚礼的唯一证婚人，他看着少女从容不迫地给老人洗浴，老人给少女换吉服，两人互行夫妇之礼，然后目送着两人乘小艇离开。
　　剧中是冬季，所有男人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唯一的女性——少女却总是穿着单薄的衣衫短裙，裸露出晶莹粉嫩的长腿。无疑这是影片刻意的暗示，少女日臻成熟的身体在无时无刻向周围异性散发出诱人的气味，引发男人们的觊觎垂涎。我想，金基德选择演员是有眼光的，扮演少女的演员长着苹果般红嘟嘟的脸，小鹿一样清澈活泼的眼神，枝头刚刚成熟的苹果那样半青半涩的身材。他用直观的画面告诉观众一句形容女人的俗语：天使的容貌，魔鬼的身材。 　
　　这样的美少女是男人性幻想中最完美的对象。片中的少女生长在海中央与世隔绝的大船上，不谙世事，她的容貌具有稚子特有的清纯愚钝，又因为这种愚钝而诱发令人蠢蠢欲动的侵略性。那就是，有时，神情迷惘的弱小动物，反而催使自认为强大的一方产生侵犯侵略的犯罪快感。
　　片中少女当众踏上伸向大海的踏板神态自若地小解，这种带着童稚的天真无知，却又因此充斥着浓烈性暗示的行为，配合她那日趋成熟的女性躯体无法使她不被垂钓的男人们注意，片中几次出现游客试图猥亵和侵犯她的场景，每次都是被老人与少女自己用弓箭逼退了回去。
　　从这个细节可以发现，少女不是不能够保护自己，已趋成年的她逐渐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她当然也应该拥有选择男人和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但是她在情感上是困惑的，苍白的。她十六年的生命只有一个胡须花白几乎谢顶的老人与伴，她习惯了老人每晚为她洗浴擦身，每晚将手从上铺伸下来握住她的手入睡。她不明白什么是爱情或亲情，在遇到少年之前她显然从未意识到这一点。直到遇到少年后她变了，少女初次感受到被异性吸引的魔力，也就是她开始意识到她其实拥有选择男人和拒绝男人的权利。她，包括我们观众，都希望，都认为，最终和她在一起的男人，不应该是那个足以做她爷爷的老人。绝不应该是。
　　但是老人不这样认为。也许是从他带她上船那天起，他就做好了准备，要做这个女孩的男人。或者是在养育少女的时光，他目睹少女青春的蜕变，每晚给少女洗浴时，使他逐渐对盆中年青的身体产生爱欲，渴望拥有渴望进入，总之他坚决地计划在少女满17岁时就与之结合。挂历上一笔又一笔红叉显现出老人内心的喜悦与期待，老人像个耐心的猎人，一个懂得品尝美好食物的美食家，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盆栽里果子的成熟，等待着仔细品尝它的那一天。
　　这个过程对老人来讲无疑是美好的，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老人有了新的向往和目标，他那一步步走向黯然和衰败的生命像火塘里幸存的一粒火种，在灰烬中发出不死的熠熠红光。
　　但是从我们旁观者眼中，感受却跟剧中一个男游客的感受一样“太恶心了！”是的，一具日落西山苍老疲软的身体企图占有另外一具青春薄发、前途无限的身体和未来，这太恶心了。但是说出这句话的男游客却也对女孩怀着不轨，借这个长着一副猥琐嘴脸，继而也的确实施了猥亵行为的中年男人的嘴说出这句大义凛然的话。这里，金基德想说明什么？是说明男人们的愿望往往殊途同归吗？是他们仅有年龄大小的不同而没有欲望的不同？那么，谁配说谁恶心呢？那么，花甲老人的性欲应该谴责吗？
　　少年出现了，他有着与少女一样年轻一样青春的外貌与精神气质，他的笑容和少女一样，显得干净而明媚。他与少女用手机拍照时，两张年轻的脸凑在一起是那么般配，像两朵一模一样的花儿并蒂开放。
　　在最后，也许是因为同情，也许是因为报答，少女选择了和老人完婚。从她的脸上似乎看不出任何不满，挣扎。行完合卺之礼，老人依次褪去她的吉服时，老人吻了少女的脸颊，影片直观地让人感到不适。老人深刻的皱纹，粗糙的皮肤，浑浊的眼神，长满花白胡须的嘴，慢慢印在少女年轻粉嫩还有未褪的婴儿肥的脸颊上，反差是那么强烈，让我想起《喜宝》里那段对话。也许这时候的老人们总会感到一丝羞怯与自卑，老人在即将进入婚礼最后一项-----洞房时，动作戛然而止，端起弓琴坐在小艇头拉了起来，在清幽的乐曲声中，少女躺在甲板上沉沉睡去。拉完琴，老人站起来，拉出琴鼓，弓琴重新还原为弓，他将一枝箭对准熟睡中的少女，继而对准天空射了出去，然后自己投身于海。
　　看到这里我几乎以为老人最终放弃了他的原始欲望，他做出了发乎情止于礼的神圣的决定！但是电影继续演绎下去，小艇如被神灵牵引般飘回大船旁边，艇上只有穿着白色长裙的少女独自沉睡。少年惊诧地看到，沉睡中的少女忽然做出仿佛与人交媾的动作，随着少女动作的逐渐激烈，一枝箭从空而落射在少女两腿之间雪白的裙袂上，少女的脸上骤然呈现生理的疼痛状喊叫起来，少年惊慌地抱住少女，待少女平静下来，少年赫然看见，少女两腿处的裙摆上出现一块殷红的鲜血。
　　这幕隐晦而又坦白的画面非常令人震撼。难怪有人说他是搜索三级片时发现这个片子，没有直接的性，却有生动的性刻画。让人极度不适的也在此，老人到底遂了心愿。尽管这个愿似乎是他的魂灵协助他完成的。
　　关于这种心理与视觉上的不适，作家谢宗玉在文章《把老男人的性欲提上议程？》里写：不管肉体在时光的哪一段隧道，我们的欲望都是美好而无差别的。而老年人正因为欲望少又之少，更显得弥足珍贵。就像雪冬枯枝上那一粒暗灰色的花蕾，给枯败而毫无生机的肉体以最后的希望。但他也措辞激烈地说：不管老年人的性欲是多么纯稚美好，但他们已经容颜枯槁形同朽木，不可能再唤起青春的异性去追求。这两段话基本可以诠释我对《弓》剧中老人的看法，绘画大师毕加索一生的创作激情都与女人分不开，他是个以才情与情欲做画的男人。但是我们终究无法容忍一个平凡老头的情欲。这样一个衰败腐朽没落的肉身里居然还潜藏着强烈的肉欲，并且对象是年轻的小姑娘，这是性交换的不平等式。
　　文明世界里，有少数女子会爱上比自己年长的多的男人，也许恋父情结，也许因为其才学，也许因为金钱或者其他利益，这种自主或非自主的选择在我们无法看到他们交往的实质性时，都是被含糊而过的，令我们忽视了夜幕降临，他们是如何相处并面对彼此的。而《弓》剧利用电影特有的直观让我们真实地偷窥到了幕后情景，可是偷窥的结果引发了偷窥者心理的集体不适。
　　据说《弓》剧导演金基德是缘于一个思索：“当我们老了，是否真的对一切事情都无能为力？我们放弃了很多事情，仅仅因为我们太老了。通过这部电影，我希望让观众看到，当这个老人在年轻女孩身上加付‘自私’的爱时，他还是可以很美好，即使在当他踏向死亡的那一天。”这部片子以很纯粹，很文艺的手法讲叙了一个老人的伦理故事，诚然如同金基德所说：每个人都有不能实现的渴求和希望，通常大家都会把这些愿望藏起来。他希望用这部影片表现出这些隐藏的愿望有多卑鄙、高贵、悲伤和美好。
　　很遗憾，电影的最后一刻，我们没有感觉到美好，那枝象征着老人的阳具和霸道的利箭，那朵绽开在少女白色裙摆上的处子之血让我们恶心了。有些隐藏我们是鼓励它隐藏的，像埋在雪底一些破败却暗藏生机的稗草，不合时宜的生长。 　　但是导演的这个解释，我觉得分外有意义。如果这仅仅是一部反映老男人性欲问题的电影，那么这部电影不如三级片，把人性里的自私与丑陋表现得更彻底更直接。但是如果电影最深层的表达是希望借老人的情欲象征人们种种有心无力，渴望而未遂的欲望的始终，那么这部片子一定程度上达到了理想。
　　希望扬名立万永垂不朽、希望与性感明星做爱、希望给上司一记响亮的耳光……，人性里藏着诸多预谋未遂，诸多迫不得已，诸多从其他人的立场来说，谈不上太道德的念头。从自我的角度，本来无所谓美好或者自私，像一个人的独舞自我陶醉。但是要实现这些预谋却常常必须依靠，并且嫁接在他人的身上才可行。用自己的意志或者身体强行占有另一个人，满足自己的欲求是一种极其普遍的人类行为。父母与子女、夫与妻或妻与夫、上司与下属、教师与学生、老人与少女……，莫不如此。
　　片尾，小艇带着少女与少年离开时，那艘象征着老人，象征着人们有心无力，载满各种未遂的欲望的大船，骤然启动似乎企图追逐小艇，但很快无力地缓缓下沉，坠入深海，只剩下桅杆上的彩旗飘扬依稀在海面。这部也许只是简单地讲叙一个伦理道德的故事，结尾带给我的不只是对生命两端欲望的思考，还有对电影诡谲的结尾不曾说出的部分，一种无法表叙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