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花木缀】桐花•麦花•柳花

桐花·麦花·柳花

　　一路写着江南的花信风，渐渐在山野花路中觅到了一条隐秘的小径，那就是每个节气的三种花大抵上执志相同。像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朵朵都本着踏踏实实为人服务的宗旨，桐花不仅入眼醒目，蒂结之果压榨出的桐油更装饰巩固人们的住行，麦苗扬花秀谷以静植禾本植物的生命之种供能行走的生命们入口果腹，柳枝柳花最大的特点总能入诗入画，成为人们的精神食粮。 　　想必开始的时候，一个爱花的女子被山前照眼夺目的花儿引来树下，自然随手摘一朵花瓣洁白如练，花心绯红似霞的花儿斜插在鬓角。不想山风拨动千叶万叶千花万花的弦儿，漱漱落起花雨来。花儿整朵整朵地落，难道这么美丽的花，这么蓊郁的树只能悦目，就不坐果？满腹好奇的女子发现落花也有一瓣儿一瓣儿落的，她会心而笑，这花儿像田里瓜的花儿也分男女，整朵整朵落的是丈夫，一瓣一瓣落的是妻子！ 　　不久树上结出尖尖的核果，女子更好奇万分，桃花谢后会结出果肉甘甜的桃，棉花落了也长出蓄满棉絮的桃，这树上的桃是用来吃，用来穿，还是用来做什么用呢？她哪里知道这果儿后来被人们用来榨油，非食用而是用来油楼板、家具、围栏、木屋、木桥、船只……供人们住供人们行！她更不知道那树叫桐树，那花儿叫桐花，那油叫桐油。后来就是这种澄清透明清香的液体，干燥快、比重轻、光泽度好，成了多梅雨的江南水乡出梅后太阳底下水边的一道风景，水乡人来到水边将碗橱船只的霉斑刮洗干净，在太阳底下给它们油上桐油，是水乡人祖祖辈辈夏日生活里的重头戏。清亮的桐油油出一部木器防腐的历史，一块桐油布揩牢爷爷的爷爷的鸭船，去湖心牧鸭不用怕芡实的叶刺拖坏了船底；一块桐油布擦亮了奶奶的奶奶的碗橱和四仙桌，引得前来做客抹纸牌的女眷们羡慕地动问，难道姐姐家的桐油比别人家桐油质地好些不成，还是姐夫油桐油的本领比一般男人家高明得多？

　　更早的先民——神农氏的传说是何等得抓住了农家小孩的心，也不知是哪个春日的隅中或是日跌，伟大的神农氏低首思索粮食和草药的问题。这时天边飞来一只周身赤红的丹雀，衔着一棵五彩九穗谷，掠过神农氏的头顶时，九穗谷偏偏掉落在神农氏跟前，神农氏见了，拾起来略略一想便将九穗谷埋在了土里，谁想后来竟长成一大片。谷子熟了，神农氏把收获的谷穗在手里揉搓后放在嘴里，呀！好吃且充饥。于是神农氏斫木为耜，揉木为耒，教天下人除掉野草，开垦土地，种起了谷子。江南的稻稷，河北的黍麦，原来通通由那株九穗谷开始秀起。

　　江南多水稻，秋收后也种油菜小麦，小面积播种的麦子在菜花开放时金贵得成了访春人眼里的贵族，更成了农人眼里的真命天子。连荠菜花在农人眼里都赛过了牡丹，小麦花更是大过天的花儿。父亲三天两头去田里问询小麦的花讯，有个星期天的上午裤管潮湿得沾满败草叶回来兴冲冲对母亲说：“小麦放花了。”正在灶台上腤小麦的母亲掠一掠耳边的发，眼睛明亮地说：“箱子里的剩麦不多了，好在还可以腤熟了能将那窝仔猪喂到上街卖。等新麦上来了，有三伢力吵着要吃的馍，有弦妹头爱吃的手擀面，家里还要做一酱钵麦酱。”父亲一副讨好的模样说：“除了徐家垛的师娘夸你做的酱好，后头湾里弦妹头她大妈、祖家咀韦村佬也说你的麦酱比她们的豆瓣酱还好吃，大概都是在弦妹头她家婆那里尝到了你的手艺。今年就做两钵酱吧，等我上街卖小猪时再添置个酱钵回来。”母亲笑一笑算是应允，忙着将腤好的小麦打到竹槽里张罗小猪吃食，一边织网的我不声不响溜到麦田里去看麦花。

　　说到麦花，你不得不对造化的神功佩服的五体投地。麦花是何等的智慧，拒绝了清香的花萼，选择了坚实的颖片，舍弃了鲜艳的花冠，接受了保镖般挺着剑芒的外稃和体贴的内稃。任天荒地老，麦花牢牢守着花的真谛，花被只为招蜂引蝶，花蕊才是花的根本。麦花的内外稃之间三枚雄蕊和一枚雌蕊，迎着阳光跟菜花四强二弱六雄蕊围绕一雌蕊一样保证着果实。

　　看多了 “年年柳色，霸陵伤别”和“杨柳青青江水平”的诗句，我常想，是谁最早折了霸陵的柳枝送别朋友？是不是他早我千年就发现所有树木都是用攒在枝头千叶万叶的密码排版思绪，唯有柳以古老的结绳记事来记录思绪？是不是他早我千年看出所有的树木都适于插花以衬托花朵，只有柳除了装饰观音大士的净瓶，别无所用，只配诗人赠别或画家描摹春景？姐姐的十字绣里“月上柳梢头”，线条状的柳丝点缀的柳花柳芽是不是比李白的手法还高明，逮住了月留住了黄昏？

　　“杨柳青青江水平”不仅是一幅画：江岸柳色青青，江水波平浪静，更是一句诗：柳色青，柳旁的人情依依，江水平，江边的人江上的人心潮汹涌得很。姐姐不仅绣柳花还唱山歌：湾湾湖边一棵柳，几时郎乘帆船来，娘问女儿望么事？我望柳花何时开。听听，姐姐的歌比刘宾客的诗更有生命力，家婆年轻时就唱过，母亲做姑娘是也唱过，到姐姐这里还在唱。这柳花不比桐花结果榨油能油牧鸭的船，也不比麦花结实磨面打发一日三餐，柳花嫩蕊落尽流下白絮满世界飘，一不能吃，二不能用，专为填补人的闲情逸致。柳花在诗人的眼里是诗，在画家的眼里是画，在常人的眼里是可抒发情怀的物色。

　　桐花、麦花、柳花，不愧为同一节气里聚首的花之执友，以自己的生命之歌唱响清明，富裕着人的物质与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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