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锦衣的背后

　　仕女画是传统水墨画的重要题材之一，战国时齐王在壁画《九重台》里看到画师敬君妻子美丽的肖像而罔顾道义霸之为妻，西汉时王昭君因未贿赂画工毛延寿而被丑化远谴北地和亲匈奴，民国时徐悲鸿偶然发现《八十七神仙卷》，倾尽家资珍若生命，写就了一段乱世的护宝传奇。那些朱颜玉貌、绮罗锦衣的贵族仕女神情静谧安详，体态秀美多姿，风姿秀逸绰约，给人以无限美感。除此之外，优秀的画作往往在其中渗透了更多的人生感慨与治平情怀，《王蜀宫妓图》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王蜀宫妓图》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是明代画家唐寅所绘，画中四名女子略如菱形位置站立，近处一人背转身躯，双手捧一圆盘，盘中有插筷子的小瓶一个、盛食品的小碟一只，右边一人也是背身，正将酒壶送给中间之人，中间正面之人举起左手正在接受，左边的一人目视正在传递的酒壶，伸出双手，似要接住。整幅画面技法上采用工笔重彩，色彩鲜艳而不失庄重，衣纹运用铁线描，线条细柔而不乏挺秀，面部以“三白法”傅粉，显得古典雅致，服装配以云鹤、龟甲等吉祥图案，彰显了人物身份的尊贵，整幅画面人物容貌清秀，体态窈窕，服饰华美，有典型的明清古典仕女风范。
　　很难想象，如此清雅美丽的一幅画卷所反映的竟是一段奢靡堕落的历史，这一点从画的题跋上可以略知。画上题诗：“莲花冠子道人衣，日侍君王宴紫微.花柳不知人已去，年年斗绿与争绯。”跋语云：“蜀后主每于宫中裹小巾，命宫妓衣道衣，冠莲花冠，日寻花柳，以侍酣宴。蜀之谣已溢耳矣，而主之不抱注之，竟至滥觞，稗后想摇头之令，不无扼腕。唐寅。”据此可知，宫妓图描述的是前蜀后主王衍的事迹。王衍是五代十国时期前蜀的君主，为人“方颐大口，垂手过膝，顾目见耳，颇知学问”，他虽相貌不凡却独断专横，腐化享乐，后宫皆戴金莲花冠，衣道士服，酒酣而免冠，其髻髽然，更施硃粉，号为“醉妆”，有一次与太后、太妃游青城山，宫人衣服，皆画云霞，飘然望之若群仙下凡，王衍曾撰宫词云“辉辉赫赫浮五云，宜华池上月华春，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如此奢靡腐化，自然要引起水深火热中的民众怨声载道风谣溢耳，当时流传有“水行仙，怕秦川”的民谣，后来王衍果然在秦川驿被后唐庄宗杀害而致国破身亡。应当指出，许多画论将此画称为《孟蜀宫妓图》，因为在五代十国时期还有一个后蜀后主孟昶，此论与画中内容不符，当为误传。
　　那么唐寅截取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场景，又想说明什么呢？宫妓图盖有一方“南京解元”的名章，那么此画当画于唐寅二十九岁考中乡试第一名（解元）之后。他三十岁赴北京参加会试，因科场弊案而牵累下狱，曾经的神童饱尝艰辛世事，生活穷困潦倒，后被谪为浙江小吏，遂坚决表示:“士也可杀，不能再辱”，于是绝意仕进，放浪形骸，漫游天下，自号“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此时的唐寅也不可能创作如像宫妓图这样工细精妙的作品。唐寅三十七岁时，在苏州城北的桃花坞建了一座桃花庵，在此与诗朋画友饮酒谈诗论书作画，开始了卖书鬻画的生涯，画艺突飞猛进名冠一时，宫妓图与唐寅此间的创作风格相近，当为这一时期（即正德年间）的作品。
　　既然宫妓图作于正德年间，那么这幅画影射的对象也就不言自明了。正德皇帝朱厚照与蜀主王衍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王衍曾营建怡神亭，在其中与诸位押客宫人日夜酣饮；朱厚照则在紫禁城西北修建了“豹房”，内置番僧、乐人及四方进献的美女，更为特别的是里面还养了许多虎豹等动物，市戏、跳猿、蹁马、斗鸡、逐犬，嬉乐无度。王衍好为浮艳之辞，曾作《醉妆词》云：“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朱厚照则嗜武成性，自封为大将军，时常微服出关督军作战，有时被大臣认出来，竟闭关拒命，他也只得灰溜溜地返回京师。这样的混乱末世对身世坎坷的唐寅造成了深刻影响，他表面看似玩世不恭放浪不羁，但在更深的层面上仍不能忘怀儒家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他曾作诗戏称自己“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又说“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据说黛玉桃花行是仿照此诗而作）”，反映出画家的失意苦闷和洁身自好。而宫妓图在更深的层面上，就表现了唐寅这种对朝廷腐朽没落现象的深深失望与血泪控诉。
　　从这个角度来说，唐寅的许多作品似可赋予更为广阔的社会意义：秋风执扇图表现了作者对“大都谁不逐炎凉”的感慨，杏花仕女图表现了对“枕边应梦马蹄来”的同情，牡丹仕女图表现了对“只缘难放惜花心”的无奈，李端端落籍图表现了对“胭脂价至属穷酸”的同情，桐荫图表现了“此生已谢功名念”的超脱，事茗图表现了对“清风满鬓丝”的怡情惬意等等，这些经典作品仿佛遗落人间的珍珠，在漫漫红尘里散发着天国永世的光辉。
[ 本帖最后由 凌云昕 于 2011-1-15 09:4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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