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穿的新衣服

早穿的新衣服

那年腊月，冷的鼻涕流出来就能冻住的样子，河里的冰足有两搾厚，屋檐上的冰凌又粗又长，中午也不融化，我和哥哥常常央娘搬个凳子掰两根下来给我们吃，吃在嘴里，又凉又脆，比夏天吃冰棍有趣的多。
年味越来越浓，大人们忙着蒸花糕、刺猬、糖布袋，忙着赶集割肉、买年画、请财神、买鞭炮，反正都忙的不亦乐乎。而我们小孩子，兴奋而欢快的盼着春节的到来，因为春节一到，我们就才能穿上新衣服，才能吃上饺子，才能得到鞭炮和电光筋，我是女孩，还能得到几枝花插在头上。
新衣服是腊月二十七做好的，那天我牵着娘的手去赶集，眼看着娘把裁缝做好的衣服放在布包里。集上人太多，娘把我安排在一个角落里看着东西，然后便汇入了人流里。趁这功夫，我翻开布包，想好好看看我的新衣服。衣服是天蓝色，圆领，两个桃形的明口袋，口袋上还各袖着一朵荷花，是粉红色的，领口、袖口、口袋边都压着粉红的毛线边，鲜艳的很；裤子也是，两个明口袋，裤缝和口袋边压着粉红的毛线边。我越看越是爱不释手，拿在手里对着自己左比划、右比划的，恨不得马上穿上。所以，急等着娘回来。
娘回来了，累的气喘吁吁，手里提着大兜小兜的，又是菜，又是肉，还有哥哥最关心的鞭炮，当然也有我的几枝花和电光筋。娘为了奖赏我，掏出一把炒花生和几块糖塞给我，还教我“回家就说你还没吃，要不你哥哥不愿意”，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急不可待的剥了一块糖放在嘴里。
和娘收拾好东西回家。路上，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兴奋的不得了，还强忍着听娘唱了一段儿评剧。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偷偷看娘把新衣服放在哪儿。当我看到娘把新衣服放在炕头的黑皮柜里并上了锁后，心凉了半截。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家贼难防，这话一点儿不假。我一直盼着快些穿上新衣服，所以一直惦记着。得空就去炕头摸摸那把锁。
腊月二十九那天，姐姐坚持要去买上面有刘晓庆头像的年画，娘一边恨恨的说，那还不如买个有毛主席像的画呢，一边打开黑皮柜给姐姐拿钱。这时，婶子在院子里喊娘，让娘帮着剪窗花。娘答应着就迎出去了，忙乱中忘了锁柜。机会来了，我一个箭步冲过去，匆匆翻出那个放着新衣服的布包飞快地跑到里屋。我按捺不住的兴奋让我的手都颤抖了，手忙脚乱的把新衣服穿在身上。姐姐喊我陪她一块去买年画，我忙钻进被窝谎称头疼。姐姐自己去了，娘也跟着婶子走了。我从被窝里一跃而起，穿上鞋飞快的跑到街上。小伙伴们正在玩跳房子，看见我，远远的就跳着脚喊起来“快来看呀，还没过年呢她就穿上新衣服了，丢、丢、丢”，边说边用手指划着脸。我兴奋的脸一下子沮丧起来，原打算让她们羡慕我呢，结果却是这样。我朝她们啐了一口，骂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说完，生气地转身就走。
我一边走还一边气哼哼的踢着地上无辜的土坷垃或小石子。走到三大娘大门外时，黑子亲热地摇着尾巴迎过来，围着我蹭来蹭去。黑子刚刚生了五只小狗，就在三大娘大门外用玉米秸搭起的窝棚里。平时，我不时的逗逗黑子，有时还会给它捉狗鳖。所以，黑子跟我很亲。今天我心情不好，就对黑子不理不睬。黑子也许觉得委屈，摇着尾巴围着我蹭来蹭去。我突然想起身上穿的是新衣服呀，这还了得？于是一脚踢在黑子身上。黑子叫了一声哀怨的躲到一边儿去了。我突然心血来潮，想要看看小狗。我从窝棚口探进头去，里面黑乎乎的，五只小狗挤在一起也许是取暖，也许是壮胆。看起来像一堆杂色的旧毛线。我想逗逗它们，便扭身从窝棚外拿了一根枯树枝，想把它们戳醒。结果，我的树枝还没挨到那堆旧毛线，自己却先惨叫了一声。刚才还跟着我撒娇的黑子突然之间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正奋力地用它尖利的牙齿撕扯住我的胳膊。我大哭着，手里的树枝掉落在地。三大娘闻声出来，喝住了黑子，看着被撕扯的露出棉絮的棉袄，可惜的连连叹气，“哎哟，真可惜哟，回家等着挨打吧。”我哭的愈加厉害。我心疼的不是旧棉袄，而是新衣服。我天蓝色压着粉红边的新衣服，当然也被扯了一个大口子。我又气又怕，站在那里哭泣着不敢回家，三大娘怎么劝都没用。最后三大娘说：“这犟妮子，你娘还能吃了你。”说完去叫娘了。
娘来了，是黑着脸来的。来到我跟前，拽起我的胳膊就往家拖。回到家，预想中的那顿打倒没挨，娘把我按在小板凳上就接着忙去了。而哥哥的幸灾乐祸倒把我气的不轻。哥哥故意趴到我脸前说：“看你还得瑟不，看你还得瑟不，过年时没新衣服穿了吧。”气得我直翻白眼。
年三十了，娘忙的脚不沾地，又是活面，又是剁馅子，又是包饺子，又是上供，又是磕头，又是烧香……

我耷拉着脸躲在一边，想着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了，我的新衣服却毁了，心里又委屈又懊恼。娘也没空理我，哥哥早出去玩儿去了，姐姐一边帮娘干活，一边朝我挤眉弄眼，一直气到我掉下泪蛋蛋才算拉倒。
这时，小玲来喊我去河里滑冰。我虽然心情很差，但老坐在那里怄气也不是办法，便擦了擦泪，冲姐姐恨恨地跺了跺脚便跟着上玲走了。刚到河边，我就看见二梅穿着鲜红的新衣服，像朵鲜花般滑行在冰面上。我立刻气血上涌，大叫着：“真不是东西，昨天还笑话人家早穿了新衣服，今天自个儿倒穿上了。”我决定上去抢白她一番，于是快步跑过去，到了冰面上才想起来不能快步跑了，但刹不住了，一个仰巴叉摔的结结实实。我哼唷着轻轻蹲起身。小玲和小艳过来一人拽住我一条胳膊，拖着我向前滑去。这样既轻快又安全还很有趣。我兴奋地尖叫起来。把抢白二梅的事一下子就忘到爪哇国去了。二梅转到我身后推着我，起先是轻轻的，后来逐渐加力，最后猛得一推，我轻快的滑出去。后来，看到男孩子们用敲碎的冰块垫在一只脚下，另一只脚向后用力一蹬，人便快速得滑出去，有趣的很。于是，我们也参与了比赛。河面上欢笑声、打闹声响成一片。我也早已忘了新衣服的事。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当村里逐渐升起灯笼，零星的响起鞭炮，炊烟已缕缕升起时，我们才恋恋不舍的回家去。回到家吃过年夜饺子，大人们开始凑在一堆儿打扑克玩儿。我百无聊赖，就又想起新衣服的事，又气急败坏起来，愁着第二天大年初一怎么出门，总不能穿着张着嘴的衣服吧。我不敢问娘，娘也没空理我。终于熬不住，我歪在炕头上睡着了。朦胧中好像娘给我脱了衣服，把我放在被窝里，还掖了掖被角。
我在新年的鞭炮声中醒来，鞭炮声或清脆、或沉闷、或大、或小，不间断响着。我侧身看到娘正坐在油灯下，手里拿着的是我的那件破了的新衣服。娘正一针一针的缝补那个缺口，还时而把针放在头发上划一下。我不敢出声，在昏黄的灯光里默默地看着娘的侧影。娘盘脚坐在炕角，头伸到油灯跟前，我看到娘的眼角已有了轻浅的皱纹，娘脸部的轮廓很柔美，那双纤细的手，这会儿才真是派上了用场。娘的手十指尖尖，手形秀美，都说有这样一双手的人有文艺细胞。娘有没有文艺细胞我没看出来，但插花刺绣倒是行家里手。我暗想，我那件新衣服经过娘的一双艺术之手，肯定会更好看。睡意重新袭来，娘还在飞针走线，恍惚中，我看到娘好像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慈爱，也满是疲惫。我就在瞬间清醒了一下，记住了那个眼神，记住了那盏油灯，记住了娘疲惫的身影，也记住了那满屋的温馨……
第二天，我醒来时，我的新衣服就放在枕头边。娘早就起来了，正在煮饺子。我三下五除二便把新衣服穿上了，并抬起胳膊着重看了那个破口处，发现破口不见了，而有一枝粉红的荷花鲜艳的开在那儿，另一只袖子上相同的位置也有相同的一枝荷花，这正好又和口袋上的荷花一样，这倒像是服装设计师精心设计的一样，真是巧夺天宫啊！我高兴地跑到娘跟前，抱着娘的脸亲了一大口。娘轻声地呵斥着：“去，一边去。”我准备跑到街上大声地炫耀，“看看吧，这就是我的新衣服。”
我现在也成家了，也要操持过春节了，春节却越过越没意思了。过了这么多年春节，让我不能忘怀的还是那一年，还是在我胳膊上盛开的荷花，还是那昏黄的油灯，还是娘那慈爱疲惫的眼神……我想，如果我不早早的穿上新衣服，新衣服不被撕坏，娘最起码能多睡两个小时。我欠了娘两个小时的觉。其实，欠娘的，何止这些呢，谁又能算得清呢？ [ 本帖最后由 烛下夜话 于 2010-12-28 21:5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