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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沙漏 . 更深

2020-09-24叙事散文祎水弦歌
沙漏.更深窗外薄薄的微光透进来,在幽幽的凉意里,水晶的沙漏杯身泛着冷沁的光辉,穿透指尖。这是一个小小的沙漏。紫色、黄色、红色,三个杯体里盛着三种颜色的沙粒,它们缓缓地匀速漏下,遵循并显示着最初设置的规则——五分钟、三分钟、一分钟。一粒粒彩色
  沙漏.更深
  窗外薄薄的微光透进来,在幽幽的凉意里,水晶的沙漏杯身泛着冷沁的光辉,穿透指尖。
  这是一个小小的沙漏。紫色、黄色、红色,三个杯体里盛着三种颜色的沙粒,它们缓缓地匀速漏下,遵循并显示着最初设置的规则——五分钟、三分钟、一分钟。一粒粒彩色沙粒相继而下,坚定的状态似乎来不及思考亦不需要思考,凝神看时,竟也一起沉进时间的流里。
  一
  那是幽深的山间小道,清楚地记得,那时才是半下午,太阳本是烈烈地照着,但一跨进曲折的山道,日影一下子就不见了踪迹。四周里暗影重重,青绿、深绿、暗绿,各种植物招摇馥郁,最繁茂的当是松,一棵紧挨着一棵,一簇紧贴着一簇,它们的枝桠都竭力地舒张着,朗朗的天幕被皲裂成丝缕般的线段。我便突然害怕起来。
  “妈妈。”我叫道。
  “嗯,累了吧,歇一歇?”妈妈在身后急急地问。我不回头,我知道妈妈的脸上定然满是汗珠,我能听见妈妈急促的脚步。
  “不歇。”我闷着头,只顾往前窜。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听见二姨反复对妈妈说,过三道拐的时候,一定不要耽搁,那山道上不太平呢。和村里人结伴下山来时,大人们一边走一边还诅咒这可恶的大山来着,阴森森的,一定要拐三个大拐才能走到外面赶集。紧紧跟在妈妈的脚印里,连跑带窜只怕被落下了,四周里林子呜呜的怪响,实在是很吓人的。
  这就是三道拐了,我知道。刚刚快上山来的时候,我悄悄地抬头看了看这大家都有些畏惧的三道拐,一眼看不到山顶呢。心里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一起赶集的人早就上山回家去了,我知道。我们得赶紧翻上山去,赶紧走完这三道拐,才算是安全。
  今天的运气不好,妈妈叹了口长气。集市散场时,箩筐里还剩下大半挑葡萄,还等着卖掉这些自家种的葡萄换些买盐的钱呢,我知道。丫头,我们去附近转一转,好不?妈妈俯下身子来,问。我点了点头,没说话。妈妈微微地笑了笑,摸了一下我的头,挑起担子,走在了前头。
  大路两旁能够看见的村子,我们都绕过去,绕过去后能看见的村子,我们又都绕进去。走呀走呀,绕呀绕呀,我想,我们会迷路了,我们会找不着回家的大路了。可是,最后,我们还是终于又绕回了大路。但是直到太阳已经远远偏离天空正中,箩筐里依然还有半挑葡萄。唉,这些昨天傍晚我们才从架子上摘下来,水灵灵的红得发紫的葡萄,我们都舍不得尝一口的葡萄,我们当做宝贝一样的葡萄呀,现在它们都无精打采地躺在箩筐里,显现出干瘪的倦态。
  “饿了吧?”妈妈无奈地拭了拭额角的汗,问道。
  “不饿。”我扭过头,不看那些葡萄。
  “来,吃吧。”妈妈拽过我的手,从箩筐里挑了一串最紫最大的葡萄放在我手心里。抬头看了看妈妈,看她肯定地点了点头,并且也拿起一串吃起来,方才相信真的可以吃了。大口大口地吃着,葡萄很甜,但也略略带着水果固有的果酸。妈妈也就看着我笑起来,说,喜欢,就多多地吃吧。
  现在,天已经有些发暗了,可我们还在三道拐,可怕的三道拐呢。“累了吧,歇一歇?”妈妈在后面问。
  “不歇。”我继续埋着头往山上串。山林越来越密,山风越来越烈,要是窜出来一个强盗怎么办?要是跑出来一个妖怪怎么办?只觉得心里发紧,一时间,只觉得四周里都呜呜怪响起来,似乎有嘈杂的脚步声,似乎有压低嗓门的说话声,似乎有刀棍的碰撞声……我的头要裂开了,我的心要跳出来了,背脊一阵阵发凉、发麻。
  “妈妈,妈妈,快点,快点。”想着叫出声来,可是,用劲张开了嘴,竟发不出声音来。倘若坏人听到了怎么办?妖怪听到了怎么办?我不敢说话,不敢喊妈妈。只是,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快跑不动了,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用不上劲了。但是,我只能往上跑,我要带着妈妈赶紧跑出这可怕的山林,我要保护她。
  “丫头,慢点,别摔着了。”妈妈在后面叫。
  我不敢回答,我怕。我只是埋着头往山上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的,终于的,我看见了房屋,终于的,我看到了一个院子,啊,三道拐,三道拐终于走过了,终于走过去了。咚的一声,我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妈妈气喘吁吁地赶上前来,着急地问:“怎么了?丫头?”
  我不说话,不想说话,我只哭,只想哭。
  那时,我五岁。
  二
  花生成熟了。
  它们颗粒饱满,心满意足地躺在院落里,薄薄地在阳光下摊开来,略略地黄,淡黄还是土黄呢?我分不太清楚,妈妈就笑,傻丫头,跟泥土一样的颜色,当然是土黄。我就跟着笑,妈妈总是对的,我知道。
  就像春天时时妈妈说,丫头想吃花生吧,咱们也种一些花生,好不。
  真的种花生?我不太敢相信。山上人家,田少土地也少,哪有地种花生呢?邻村妞妞在向伙伴们炫耀她们家的花生时,我是远远地躲在矮墙后,看了很久,但是我从来没说过我想尝尝。只是,妈妈怎么就知道了呢。
  山脊地上,妈妈带着我,挑了一处相对平缓的坡地,妈妈搬大石头,我捡小石头,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清理开;妈妈用大锄头,我用小锄头,一丛杂草一丛杂草地锄干净,再一点泥土一点泥土地聚拢来。忙着忙着,有些热了,妈妈就把辫子高高地盘起来,浓黑的头发越发衬得她的眼睛黑亮,雪白的皮肤也愈发透出红润来。我扒拉扒拉自己刺猬样的短发,便忍不住说,妈妈,你真漂亮。傻丫头。妈妈就笑。忙着忙着,有些累了,我们就在刚垒好的石头沿上坐下来,妈妈就在石头边上拔出一大把茅草来,茅草很青翠,带着它们长长短短的土黄色根。妈妈将茅草根就着水瓢里的水,洗净,捋掉表面上黄且薄的子衣,茅草根就变成白白的了。虽然茅草根很瘦很瘦,但是很甜很甜,我很爱吃,这里面有妈妈的味道呢。
  花生种下了,浇水、施肥、除草,守着它们一点一点地发芽,一点一点长高,一点一点长胖,一点一点开花。花生苗渐渐变黄、变枯的时候,我们的花生要丰收了。妈妈说。
  果然的,我们收获了半箩筐的花生呢。给紧邻的几家邻居送花生去尝尝的时候,大家都喜滋滋地说,哟,这花生个儿可真大!
  现在,这些剩下的花生心满意足地躺在院落里,因为妈妈昨天刚给它们洗了澡,拌了盐,还在灶上蒸了半个小时呢。等它们晒干的时候,它们就摇身一变成盐花生了,特别好吃哟,妈妈故意馋我。
  我坐在板凳上,在屋檐下,一边做作业,一边听妈妈说话。
  太阳并不烈,似乎还有些柔软,院墙上的葡萄藤蔓从架子上静静垂下来,一些嫩绿嫩绿的触须在空中摇呀摇,它们的影子落在石灰地面上也就跟着摇呀摇,摇晃成若有若无的软软的花纹或者线段。旁边那棵高大的橙子树,鲜嫩的叶子从叶丛里远远探出头来,它们的影子也掺合进来,一支一支的像长满羽毛的笔。嗯,的确呢,我特意抬头看了看,在树上时它们是绿色的笔,在地上时,它们就灰绿灰绿了,但是并不暗,似乎还有着特殊的光亮似的,很有些迷幻的美。妈妈就在它们的影里纳着鞋底。
  妈妈,我以后要学画画。
  哦,是吗?好呀,想画什么?
  就画咱们现在这个院子,画这些葡萄藤、橙子树;画这些花生,画这些阳光,画你。
  好,那妈妈等着看哟。
  嗯,好,一言为定。
  拉钩,拉钩,一百年不变。我和妈妈拉钩,我和妈妈一起大笑。
  就在这时,虚掩的院落大门咿呀一声突然被推开了。一个陌生的中年妇人慢慢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我从来没见过的样式的灰色衣服,她的衣服显然已经很旧了,衣襟上、膝盖上都打了好几个补丁,但是她的衣服很干净很整洁。
  行行好,给我一些粮食吧……我们遭大水了……我和女儿……她说的话很奇怪,我只能隐隐约约听懂这些,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她的胸前搭着一个长长的瘪瘪的布袋。我有些惶恐,也有些愕然地一会望着这个妇人,一会望着妈妈。
  花生行不?这个直接可以吃,也可以收捡一段时间。妈妈说。妇人欣喜地点头。妈妈便蹲下来,将地上的花生捧起来,往妇人的布袋里装。一捧、两捧、三捧、四捧。
  妈妈。我叫道。
  嗯。妈妈抬头看了看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了想说。
  嗯,乖丫头。妈妈继续往那个妇人的布袋里装花生。直到装满了整个布袋。妇人不停地道谢,不停地祝福。妈妈把她送出了大门。
  现在院子里只剩下了我,剩下了一点点少少的花生,当然还剩下了阳光。我把花生们往中间圈了圈,圈到阳光的中心里,圈成一个小小的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三
  我不敢再往前走了。
  我的右脚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了一个红疮,我一直没在意,更何况它一点也不疼。可是,今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它已经长得很大了,而且,在它的边缘,居然长出了一条红筋。
  “红筋,红筋,它们会向心脏方向长,脚上的红筋长过膝盖,手上的红筋长过肘弯,人就会死的……”突然想起了奶奶在世时讲过的一个故事。奶奶不识一个字,但她会讲很多很多故事,无论秦叔宝李世民,还是孙悟空猪八戒,还是熊家婆狐仙子,甚至草药偏方。我时常里总会想,那些故事是一直就长在奶奶的脑子里呢,还是跟着奶奶在不停地长多再长多呢,怎么就永远也讲不完呢。但是,现在,我想起了她所说过的这个故事里的这句话“红筋,红筋,它们会向心脏方向长,脚上的红筋长过膝盖,手上的红筋长过肘弯,人就会死的……”我突然就害怕起来。
  我就要死了吗?我就要死了吗?
  走一步,低头看一下脚背上的红色筋脉,走一步,就低头看一下脚背上的红色筋脉,我突然发现一个恐怖的事实,我每走一步,它都在不停地长长、长长、再长长。
  我就要死了吗?我真的就要死了吗?
  我更加害怕起来,我要见到妈妈,我要在死前见到妈妈。
  我开始跑起来,飞快地跑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妈妈说过的,我走路可快了,每天我上学的时候,她在门口看着我走,总是一会就看不见我了,因为我已经跑下小山了。然后一会就又看见我了,因为我已经跑过了山下那段河沟,跑上了对面的山坡。然后一会就又看不见我了,因为我已经跑过了山坡上那个院子,绕过那道梁,绕过那些树再也看不见了。妈妈还说过的,我放学回家时,会看见我出现在对面山梁的树前,出现在对面那道梁前,出现在对面山坡那个大院子前,然后一会就看不见我了,因为我已经跑下山坡跑下河沟了,然后一会就又看见我了,因为我已经跑到这边的山顶了,再一会,我就已经在院子门口了。丫头长着飞毛腿,走路可快了,妈妈常常说。
  我飞快地跑着,我一定要在死前见到妈妈。但是,我很累了,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因为,我刚刚低头看了一下,我跑得越快,那条红色的经脉就向上走得越快,它已经爬过我的小腿了!
  我慢了下来,我不敢再跑,我一步一步地走着,咬着嘴唇一步一步地走着,我的眼泪不停地流着,我不准自己哭出来。
  可是,即使我走得越来越慢,那条红色的筋脉依然在不停地向上长,向上爬,它已经快到我的膝盖了。
  我不敢再往前走了。那么,我就要死了吗?我绝望地坐下来,前面是高高的山梁,我能看见山梁上高高的树,却看不见山梁对面的小山坡,看不见小山坡上我的家,我看不见我的妈妈。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那么,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妈妈了吗?那么,连我死了,妈妈也不知道呀!我终于绝望地哭起来,大哭起来。
  “丫头,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我以为我已经死了,但是,我突然听见了妈妈的声音,看见了妈妈汗涔涔的身影。“妈妈,妈妈,我的脚,红筋,红筋,红筋,妈妈,妈妈,妈妈……”我哭着扑进妈妈的怀里。
  妈妈一把将我背在背上,大步往家里跑。趴在妈妈的背上,我一下子安静。
  妈妈用麻线蘸上香油,点燃,对准红筋的顶端炙烤。红筋在临近膝盖的地方被止住了,然后一点一点地后退。我安静地看着妈妈,看着她不停地忙碌,看着她终于舒了一口气。妈妈抱着我,说,丫头,在我怀里睡一会。
  温顺地靠在妈妈怀里,我沉沉睡去。
  四
  有风进来,薄纱的窗幔带着夜露的凉寒拂过我的脸。小小的沙漏缓缓地匀速漏下,五分钟、三分钟、一分钟,带着恬然的安详,不疾不徐,不紧不慢。
  但时间,就在这不疾不徐、不紧不慢、恬然的安详里,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地过去了。就在我回忆的当儿,在那些急急徐徐、紧紧慢慢的光景里,我竟然已经不知不觉走过了几十年的光阴。
  “丫头,还在电脑前忙吧?现在天凉了,早些休息,别熬夜。”妈妈的声音从遥远的家乡传来,带着她特有的软软的暖,在这初寒的静夜里,格外清晰,格外温润。静静地握着电话,静静地听妈妈劝叨,静静地聆听妈妈呼吸,时间逐渐娟静,周遭逐渐宁馨。
  一直以来,我没有问过妈妈,那时她怎么知道我哭倒在路途中,她怎么知道及时来寻我回家,她怎么知道我需要她安宁的怀抱,她怎么知道我一切所思所想。就像现在,她又怎么知道我还在电脑前?
  但我知道,无论我们走得多快,跑得多远,飞得多高,都永远飞不出妈妈的目光。无论什么时候,纵然我们从不曾开口,只要我们需要,妈妈一定会出现在我们的身旁。纵然如今夜,夜已深,露也凉。
  就像经年以前,就像经年以后,那些时月,那些必然的春色秋光。
   [ 本帖最后由 祎水弦歌 于 2010-11-22 12:4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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