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土豆花开的声音

　——此文献给我已逝的兰花妹妹
　　炎炎仲夏是百花盛开的季节。
　　每年这个时候，我就向往开在田野里蓝茵茵，紫微微，朴实、素净的土豆花。

　　那年暑假，我带着一双儿女去了养育我的家乡，站在家乡黑油油的土地上，迎着袅袅升起的炊烟，闻着泥土的气味，踏着柔软的绿草地，亲近我久违了的田园生活。我们在靠近村子的一块地边上停了下来，记得这是大伯家的责任田，地里种的全是土豆，一垄一垄绿色的秧苗延伸在地垄两边，像绿色的绸缎被面，将黑色的土地覆盖。盛开在秧苗上蓝茵茵的土豆花，一朵一朵点缀在秧叶的中间，像金钟般垂吊在绿色的秧叶上。站在高高的土坎上环顾四周，那是颜料调不出的色彩，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画面。阵阵清风袭来，我聆听着土豆开花时低声呢喃的喁语。 　　在这幅画景中，最美的是劳作在秧苗蔓延的土豆地里，那个青春靓丽的身影，手中挥动的铁锨随着轻盈的身姿，一起一伏在大田里舞动。头上的红围巾映衬着沟垄里绿色的秧苗，围巾的两角被清风掀起，像一只硕大的蝴蝶在蓝天下飞舞。我已经认出了这个熟悉的身影，她是我大伯的女儿，我的堂妹兰花。 　　几年不见，兰花已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她手里的铁锨不停地翻着土豆地的沟垄，拍打着翻起的土块，一只手麻利地将铲除的杂草收拾在身边的芨芨筐里，偶尔停顿一下，也只是抹一把汗水。那些湿露露的黑土，在主人细致的料理下很亲昵地依偎在秧苗的胸前。 　　好久不见了，我和兰花竟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题。当年是大伯、大妈掌上明珠的兰花，3岁的她只知道躺在大妈怀里撒娇，跟哥哥们耍赖。在浓浓的年味里，大妈突发心脏病，撇下了一大家子6个孩子，把家庭的担子撂给大伯，匆匆忙忙离开了人世。突然的变故，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小兰花好几月不开口说话，她用惊恐的大眼睛捕捉每个人的表情。渐渐地她终于明白，她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从此她失去了最疼爱她的亲人。 　　人生最美好的应该是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但兰花的童年生活是暗淡无光的，她像一颗顽强的小草，在艰辛的生活中跌跌撞撞一路走来。哥哥、姐姐为了生计在外奔波，7、8岁的兰花踩着土墩围着锅台烧水、做饭，料理全家人的生活。 　　记得有一年腊月，站在冰天雪地里喂猪、喂鸡的兰花，衣服单薄不说，脚上的棉鞋烂得不成样子。我妈妈晚上熬夜为兰花赶做新棉鞋。小年二十三的晚上，我跟着妈妈去给兰花送鞋。一家人围着火炉默不作声，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火炉里跳跃的火苗显得疲惫无力。坐在炕沿上的大伯，使劲吸着旱烟，像把苦涩和辛酸全部息进他的心底。盘腿坐在炕上的兰花，两条细长的小辫子垂在胸前，灯光照着她惨淡的小脸，长长的睫毛下，那双大眼睛闪着凄美的亮光。她双手紧抱一只鞋底，很吃力地一针一线纳着。为了能使哥哥们过年都穿上新鞋，为了不让婶婶们再为她家操心，十三、四岁的兰花学习做起了针线活。她很熟练地把锥子往鞋底上一扎，用嘴抿一下长长的麻绳，再将针往头发里轻轻一捋，那根银色的小针很灵巧地穿过鞋底，长长的麻绳在她手中有节奏地轻舞飞扬，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针线箩筐里放着4双做好的男式布鞋。密密麻麻的针脚，虽然有点歪歪扭扭，但那是兰花倾注的全部心血。只是我看到了她手背上凸起的脓包，手指上裂开的血口…… 　　“姐“轻轻一声，将我的思绪唤回，兰花拉起我的手“姐，我们回家吧，”花季少女们纤细光滑的手仍然不属于兰花，只是那双粗糙的手少了皴裂的口子。“兰花，听说找到婆家了？”刚才还有点兴奋的兰花，听到我的问话，脸色顿时黯淡下来，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藏着的忧伤，被我唐突冒失的问话掀开，我看到她眼眶里强忍着的泪水。 　　兰花出神地瞭望着远方，我握紧她的手，感到手很凉，凉得我心颤，大田里很静，静得能听到土豆花呼吸的声音。 　　“姐，我只好认命，谁让我的命不好……”泣不成声的哭泣，让我也跟着伤心落泪。 　　为了家，兰花失去了上学的机会；为了家，憨厚的二哥去煤窑挣钱，不幸落下了难以医治的肺心病，家中的生活是雪上加霜。为了能使哥哥们早点成家，为了年迈的父亲不再辛劳，为了能医治好二哥的病，兰花委屈地接受了一份无爱的婚姻。 　　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无力帮兰花摆脱包办婚姻的束缚。我们只能祝福她，希望苍天有眼让她遇到一位爱她、疼她的男人，重新开始属于她的新生活。 　　又是一个土豆花落的季节，年近八旬的大伯，看到儿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家，终于卸下了家庭的重担追随大妈而去。悲哀的唢呐声伴着凄切的哭声，再次将悲痛的气氛推向高潮。跪在大伯灵柩前哭得死去活来的兰花，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她的哭声是那样的凄惨悲哀；“爹，妈，你们生下我，就是让我在世上受罪吗，你们为什么这样心狠，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声声悲伤，句句哀怨，声泪俱下的哭诉，让在场的人们无不伤心落泪。 　　在我的影响中兰花从没流过眼泪。自失去妈妈后，她就明白她不能跟同龄的孩子比，因为她听到过一句话：是她的命硬，克死了妈妈。所以，她像是为自己的过错赎罪的，她一直是低着头，很小心地看着别人的脸色，认真做好每一件事情。即便是她的婚姻不如愿，她从没有以任何非分的要求，难为大伯和哥哥们。只是在她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她抱住大伯哭了整整一夜，父女俩流了一夜的泪水。 　　兰花想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换取亲人们的安康，但天不遂人愿，兰花的二哥带着妹妹未了的心愿走了。更让兰花始料未及的是，她唯一的姐姐患胃癌医治无效也撒手人寰。
兰花悄无声息地踏进了婆家的门，默默履行着媳妇，妻子，母亲的责任，直到有了两个女儿，我们也没看到过她的笑脸。在农村传统世俗的偏见中，兰花没能生下一个为丈夫传宗接代的儿子，这无疑又让她背了一个沉重的思想包袱。她的眼里一直藏着难以掩饰的哀痛。她的委屈，她的伤心，一直装在她的心里，从不轻易表露。在亲人们一个个离她而去时遭受的打击，使她的精神几乎崩溃。大伯的去世，将她长期压在心底的悲伤和积怨，都发泄在飘着白纱黑账的灵堂前。 　　被亲人们的相继离世刺疼了心的兰花，像一只受伤的羔羊，无援无助。她哭苍天无眼，她恨带她来人世的爹娘，让她受尽了人间的磨难。 　　秋天凄凉的晚风吹疼了我的脸颊，村子周围的山峦显得庄重、沉寂，送走了大伯，我们也都回家，又步入了各自的生活轨道。这次我对孤单的兰花妹妹承诺，我会经常去看望她，我们都是她的亲人。 　　夏天走了又来了，土豆花落了又开了。这是一个充满阳光的夏日，在这个夏日，我的生意十分红火，我也接到兰花妹妹打来的电话，因为开春定了收购土豆的合同书，她的责任田里种的全部是土豆。我听到她在电话里的笑声，“姐，土豆长势很好，一地蓝盈盈的花儿，太好看了”，我仿佛看到了她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我答应兰花，周末就过去看她，看开了一地的土豆花。 　　我为这次去兰花家准备着，我该给兰花拿什么礼物，我幻想着，我去了她该有多么高兴。我给丈夫叨叨着，我兴奋地告诉就近的姊妹、亲人，我要去看兰花。 　　就在我要动身的早上，兰花的三哥打来电话，兰花在前一天去世了。她在土豆地里拥土、打塄、弯腰拾草的时候因突发心脏病倒下去，躺在土豆花盛开的田野里，再也没有起来…… 　　七月的田野，野花开遍了沟沟坎坎。在那块开满土豆花的地上，我来寻访兰花妹妹徜徉过的地方。环视躺在大地上的一块块麦田，任思念的泪水无休止地流淌。我看见一地的土豆花，为女主人的早逝垂下了头颅；我听见了盛开的土豆花在微风中嘤嘤的哭泣声…… 　　我轻轻摘下了一朵蓝盈盈的土豆花，为我的妹妹在去天堂的路上，送去一路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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