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垛

秋收过后，当呛人的浓烟流窜到小城里来的时候，我就开始怀念乡下那些稻草垛了。
那年月什么都缺，家在农村却连柴禾也不够烧，贫贱的稻草竟成了宝贝。收割后的稻田像极了秦陵的佣坑，里面站满了兵马佣一样整齐威武的稻草人。几个太阳晒过后，农夫把它们挑回家，堆码在屋后的空地上，簇成一个个金黄的稻草垛。码草垛得讲究技术，要求底盘小，中间大，上头尖。码成这样的圆锥形，既利雨水，又便于长时间储藏。稻草垛是穷人的宝藏，是农家的邻居，是乡村的太阳。农夫靠它们烧饭取暖，它们蓄积的光热可以温暖一个冬天，它们还是牛马等牲口越冬的饲料。
穷日子，穷对付，草民的生活离不得稻草。稻草粗糙又柔韧，农夫用它擦屁股，用它拴了蔬菜上街卖，甚至旧时代穷人卖儿卖女，头上也得插了稻草做标识——哪有比稻草更卑微的生命呢？房子是稻草盖的，草房冬暖夏凉；摇篮是稻草垫的，草篓干爽利尿；柴床是稻草铺的，躺在上面能嗅到田野的芳香；绳子是稻草搓的，草绳是穷人的腰带，是孩子的秋千；鞋子是稻草编的，穿上草鞋走路不会跌跤；连豆豉也是稻草包起来的，一坨坨的豆豉被稻草束成糖葫芦，灯笼一样吊在土墙上……
这些稻草都是从草垛上一把把扯下来的。刚码好的草垛是个膀大腰圆的胖子。在农妇一天天的揪扯中，它的腰身渐渐瘦了下来，竟至于内里空虚。这时候，稻草垛就成了小孩藏猫猫的乐园，也成了大人谈情说爱的好地方，野猫野狗叫花子都在这里过夜，麻雀老鼠更是把它们当作繁衍生息的天堂。
出太阳的冬天，扯回猪草后，我仰面躺在草垛的怀里，让周身全部沉浸于稻草干燥的馨香中。鼻息间充盈着温暖的干草和阳光的味道，耳旁响起身体压迫稻草的细碎声响。过了一会，我的“新娘子”来了，我的“小舅子”也来了，还来了好几个“狗腿子”。我们在稻草垛里过家家，演一出没有排练过的居家肥皂剧，剧情竟也跌宕起伏。有一次玩过头了，一个“狗腿子”不小心点着了另一户人家的稻草垛。大火把那座枯瘦的稻草垛烧成一把灰，主人家哭得天昏地暗。数学老师愤怒地咒骂：“烧烧烧，给你妈在烧铺草吗？”真是做孽啊，没了稻草，不知那家人的冬天是怎么敖过来的。
小学校的操场边，码着一户人家的稻草垛。一下课，我们不是在墙根下晒太阳、“挤油油”，就是围着稻草垛追逐打闹。草垛被我们糟蹋得不像样子了，连我们的老师有时候也去欺负它一下。哪个孩子不听话，老师把他抓起来先踢两脚，如果还是不解恨，就揪住衣领扔到草垛上去，像扔一颗铅球。被扔的孩子不但不恼，还“咯咯咯”地笑。原来啊，稻草垛是弹簧床，摔不着，磕不坏，好玩极了！天下哪有这样惬意的体罚，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是最调皮的那一个，天天被老师扔进稻草垛。
每次做饭前，妈妈都要去草垛里扯下一大抱稻草。扯草垛可有讲究，不能认准一个地方扯，那样会把草垛会扯塌的。不管天气怎么湿冷，从草垛里扯下的稻草总是干爽洁净，会发出“簌簌”的响声。妈妈先把稻草绾成疙瘩，再一个个塞进灶膛里烧。第一把稻草被点燃，农家的烟火日子就开始了。不管我走多远，只要看见屋顶上淡蓝色的炊烟，我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三月一过，稻草垛消耗殆尽，我们得去寻找新的燃料。一截树枝，几窝谷桩都是很宝贵的。
时过境迁，如今很多农家用沼气、煤气或电来做饭。稻草垛现在越来越少了，但我不希望它们从质朴的乡村风景里永远消失。看着浓烟漫进城里，看着好好的稻草被农夫一把火烧掉，我总是很心疼！不仅仅是环保，更涉及庄稼人的农业品德：不能暴殄天物，不能富贵后忘了老朋友！
2010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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