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不太冷

早上去看亮亮，提去满满一书包的旧书，是另一个班的孩子送给他的。本不想跟他们说，但架不住他们一再追问，就说了，第二天就拿来很多旧书。亮亮不在，上学去了，只有爷爷和爸爸在。

爷爷在房檐下的土灶旁烧火，盆子里有煮得七成熟的白条子肉。肉很肥，肥得冒油，切成一片一片的。亮亮今天中午有肉吃了，这在他家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了。见我来了，爷爷一边招呼我，一边喊他儿子接书包。他儿子在屋里打电话，声音很大，眼睛都笑没了。我就跟爷爷说话：“咦，你们家吃肉了，可以嘛！您的病好些了吗？”爷爷的胡子刚剃过，脸很光，精神比前几天好多了，说话也不嗡声嗡气的了。他咧开嘴，憨憨地笑：“好多了，多谢你关心，又叫你跑一趟。”我把书包放在凳子上，跟刚打完电话的亮亮的爸爸聊了几句。他说亮亮很爱上学，老师同学都很关心他，他现在成了“保护动物”。我问亮亮学习跟得上吗，他说还可以。当时我有事，没跟他多说话，就走了。他把我送到山墙边，在我身后不断地念叨：“那家伙现在成了‘保护动物’，这多亏了你林老师，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亮亮的爸爸唠叨着，似乎很激动，可我已经走远了。回头看了一眼莲花池，枯荷满塘，很是荒凉。好在天气不错，阳光照在零星的水面上，泛出细碎的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回到家里，打开电脑，看见了今天刚出炉的《教育周刊》。一篇关于陈亮的跟踪报道刊登在第一版（上一回的跟踪报道是我写的），题目是《这个冬天，陈亮和爷爷不太寒冷》，是一个实习记者写的，旁边还有王晏老师拍的四幅照片。其中有两幅是区民政局官员前来慰问爷爷，剩下两幅是亮亮的：一幅是他在缝被子，还有一幅是他给爷爷理发。怪不得爷爷的脸那么光，这小家伙还真行！我忘记了给自己的儿子做饭，在电脑前反复看那篇新闻，为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而激动着：

11月26日上午11点半左右，汉台区民政局工作人员来到汉台区莲湖路东建设巷莲花池边陈亮和爷爷居住的破败出租屋，给陈亮和爷爷带来了80斤大米、20斤菜籽油、两床棉被、一件成人棉大衣和两袋儿童保暖衣物，还有一个新书包。负责人满面含笑地拉着爷爷的手和他攀谈，在得知爷孙俩都没有户口、身份证，爷爷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曾经参加战争的凭据时当场表示：从下月20号起按照“三无人员”（无住房、无收入、无经济来源）给予爷孙俩每月500元的生活补助。说罢掏出500元钱双手递给爷爷：“有困难，我们共同想办法解决，这是临时救济的钱。”爷爷说：“人来就可以了，钱，我们不能要！”在一再坚持下，爷爷才谢声连连地收下钱，他把钱攥在手心摩挲了半天，才颤巍巍地装进贴胸的衣袋。冬天来临了，区民政局准备给特困户免费发送取暖煤炉和蜂窝煤，陈亮家也被考虑在内。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亮亮他爸爸那么高兴，怪不得他爷爷今天给他煮肉吃，原来是发财了，哈哈！苦日子告一个段落，他们家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下午上课前，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两个班的孩子们，他们激动得鼓掌、欢呼！那时候，阳光斜照进南窗，黄黄的，亮亮的。我问被阳光照着的几个：“你们感觉到温暖了吗？”他们笑着说，感觉到了。我对其中的一个女孩说：“你昨天还问我，投给报社的稿子不知道登出来没有？现在我告诉你，你的作文登在今天的报纸上了！是一首诗，对吗？”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那女孩点头笑了。阳光在她粉嫩的脸上迅速洇开来，呈现出胭脂的颜色。我也笑了，为亮亮，为他爷爷，为我教的这些孩子们，也为我自己这些天来的奔走。我对他们说：“这是我做的第二件大好事，以后我还要继续做下去。”

他们穷追不舍：“那第一件呢？”我说，我做的第一件大好事距今已有整整二十五年了。 那时候，我师范刚毕业，在乡下一所中学里教书。报名的第一天，来了一个残疾孩子张明东。小儿麻痹症导致他盆骨以下全部瘫痪，空荡荡的裤管里藏着两条不听使唤的细腿，像刚出锅的面条一样柔软。父亲把他安顿到宿舍后，丢给他一个星期的生活费，就再也不露面了，这给我这个班主任出了很大的难题！从宿舍到教室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十米，可对明来说无疑是光年的距离，总不能让他爬过去吧？我说：“来吧，趴老师背上。”我背起了那个残疾孩子，也背起了初为人师的沉甸甸的责任。我把张明东从宿舍背到教室，从教室把他背到厕所，再从厕所把他背回宿舍——这一背就是三年啊！
多年后的春天，经过那个村子。问了邻居才知道，张明东结婚了，孩子很健康。张明东开了三轮摩托，和媳妇一起天天去城里给人擦皮鞋。他从报纸上看到我写他的文章后流泪了。他把报纸拿给女儿看，女儿也流泪了！后来他联系上我，一定要见见我，再三说着那些感谢我的话。他请我吃了一次烧烤，还请我和他师娘去他的新房里去看了一回。每到年节日，我总能收到他发给我的祝福短信。有几次去坐班车，经过汉运司门口时，被他媳妇逮住了，非要给我免费擦鞋。一个残疾学生对老师的这份真挚感情，真的让我好感动！它激励着我，也提醒着我：心灵教育远比传授知识重要得多！
如果说救助一个没有学上的弃儿，和他的至今没有拿到政府一分钱补助的抗日老兵的爷爷是我良心发现，积极主动地向社会呼吁才终于成功的话，那我二十五年前三年如一日，去背一个残疾学生，则是出于我作为一个普通教师的善良的本能，是被动的，实在无法推脱的。当年有教育局的领导来了解这件事，都被我敷衍过去了——我不是那种做了好事就要到处宣传的人。现在让我感到有点遗憾的是，我的第一件大好事和第二件大好事之间相隔的时间太长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光阴，我都用去干什么了？！好在帮助亮亮这件事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这为亮亮爷孙俩和我，以及报社的王晏老师、北大街小学的领导和老师们、汉台区教育局民政局的领导们都树立了很好的口碑。
我被自己感动着：我的良心没有死，它还活着，随着年岁的增加，它活得日益清醒、柔软、真实；我被以王晏老师为代表的众多的好心人感动着：面对弱势群体，他们没有熟视无睹，而是奔走呼号，据理力争，他们的心肠是最热的；我被我们的政府感动着：面对棘手问题，他们没有回避，没有推委，而是快速出击，积极有效地行动，重塑了他们在百姓心中的良好形象。
这个冬天不太冷，好心人依偎着取暖，彼此感受着善良的力量、行动的力量！

2010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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