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里的寡妇
2020-09-24抒情散文潇湘渔父
山村里的寡妇说起寡妇的话题就让人心情沉重,而说到山村的寡妇心情就更沉重了。我的家乡虽不完全是山区,但往西再走五百米也就进入了山区,因而很多风俗习惯都与山区相近。我们那个村子全是郭姓人家,合共三十来户,可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子却出了三个寡妇。算
山村里的寡妇
说起寡妇的话题就让人心情沉重,而说到山村的寡妇心情就更沉重了。
我的家乡虽不完全是山区,但往西再走五百米也就进入了山区,因而很多风俗习惯都与山区相近。
我们那个村子全是郭姓人家,合共三十来户,可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子却出了三个寡妇。算起辈份来她们都是我的同族祖辈、曾祖辈,虽然她们早已作古,但她们当年的生活情形我却记忆犹新。
这三位寡妇年龄相差不是太多,一个住在中屋场,她的辈份最高,年龄也最大,已经六十多岁,我们称她为婆太,她当时已是孤身一人;一个住在对门屋,是我的祖母辈,年龄已经五十多岁,她倒不错,已是儿孙满堂;还有一位与我家同一屋场,年纪四十多岁,算来该叫她堂祖母,我刚懂事时,她的男人还活得好好的。 除了本屋场那位叔婆,其他两位的男人我都未见过。据奶奶告诉我,那位堂曾祖母才结婚几年,女儿只有几岁,男人便去世了。开始时,母女相依为命,日子过的还不算太苦,后来女儿一出嫁,就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好在后来农村搞集体化,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她便当起了五保户,生活倒是有了着落,可身边连个讲话的人也没有,那日子可真难挨。
本屋场那位叔婆的情况我是了解的。她的丈夫我叫叔公,是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干活最为实在,从来不会偷奸耍滑,身体本来好得很,壮得像头牛似的,可不知怎的,一天堆窑草回来,口里只喊了几声不舒服,然而一上床,却再也没有起来。当时叔婆哭得昏天黑地,差点没有闭过气去。她大女儿虽与我同年,却又是个智障人,既不知道哭父亲,更不知道安慰母亲,两个小的一个八岁,一个六岁,都还懵懵懂懂,这种惨状看了真叫人伤心。 对门屋的那位叔婆命还算好,丈夫虽然死得早,留下儿女好几个,最小的才三岁,可在本家和娘家的帮助下,不仅儿女顺利成长,家境也还过得去。外面看起来风风光光,可又有谁知道她心里的苦楚呢。
本屋场的叔婆的苦楚我是亲眼看到了的。叔爷爷去世后,别的她倒可以默默忍受,最怕的是房子漏水,因为一个女人那敢爬上高高的屋顶去检漏盖瓦呀。一次,大风将她家的牛栏屋顶上的杉皮吹走好几块,整个牛栏都成了风雨世界。叔婆一见,趴在地上大哭,一边哭,一边诉说着:“老天爷,你真瞎了眼,为什么偏偏把我家的牛样屋顶刮坏了呢?你叫我怎么办呀?”直到我爸爸听到哭声,走到她面前,对她说:“婶婶,您别哭了,等雨停了,我就上去帮您盖好。”听了我爸爸的话,她才止住了哭声。还有一次,我们那里突然来了一场暴风雨,把不少人家的屋顶都刮坏了,叔婆家也不例外,结果房子里到处都是水,连床铺也漏湿了,叔婆又一次急得大哭,还是我爸爸答应给她检漏盖瓦,她才停止了哭泣。
最苦的要数中屋场的那位远房曾祖母。在我刚刚懂事时,她就是一个人生活,成天孤身只影。年过六十的人,两只脚又是裹过的,连走路都不方便。她住在中屋场前厅的左边,房子倒是有好几间,可一个人只能住一间,其他的房间只好长年关着,从外面看去总是黑洞洞的。有时我去中屋场玩,路过前厅时,总觉得阴森森的,让人起鸡皮疙瘩。老人不大多话,可见了孩子还是充满爱心的,时常会喊住你,塞点豆子、花生、红薯干给你,孩子们接过后说声“多谢”,然后一溜烟跑了。
山区不象平原地区,出门就要爬破,田土、山林隔得又远,多为梯田,田块又小,工夫又苦又累。一般挑谷子、背禾桶、上山砍干柴、犁田耙田之类的事,都由男人干。一个家庭没有了男人,那真是处处犯难:春耕时要请人犁田、耙田,秋收时禾桶背不动,田里有谷挑不回来,入冬后山上有树背不回来,过年杀了猪还得请人挑到墟上去卖……总之,万事都难。因此男人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一旦男人死了,简直是房倒屋塌,一个家庭也就大难临头了。
三位寡妇何尝不想找个男人,或是自己外嫁,或是有人愿意倒插门,也好让自己碰到难处时有个依靠,可她们自己不可能找到这种机会,而村里也不给她们这个机会,她们只能在空想中耗费宝贵的光阴,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等到解放了,她们已经人老珠黄,感情的心田也成了一口枯井,那还有心思再找男人呢。
我有时就想,村子里三个寡妇生活都那么苦,为什么她们就不另起炉灶,重新嫁人,另组家庭呢?后来从爷爷、奶奶口里得知,解放前妇女如果死了男人,要想重新嫁人,那简直比登天还难。农村妇女虽不知什么程朱理学,也不懂什么是封建礼法,可各家各姓都有祠堂,每个家族都有族规、族长,妇女的命运完全掌握在祠堂、族长手里,一旦妇女违反了族规,轻者游街示众,重者沉入水潭。郭家在水口是大姓,少不了有两千来人,所以祠堂建得很大气,可以容下几百号人同时开餐。祠堂离我们村子不到五里,一旦有事,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郭家祠堂,一旦被族长知道了,那就意味着大祸临头,家人想保也保不了。
山区的女人虽不知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大道理,也不知道“在家从父,出家从夫,夫死从子”的“三从”规矩,可她们却从男性长辈那里知道女人一旦嫁了人,就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说过了门成了男人家的媳妇,只要两家合过了“八字”,亲事就算定下来了,你也就成了某一男人的女人了,一辈子就成了某一男人的私有财产,想变也变不过来了。进了男家的门,生有一男半女,丈夫死了就算当了寡妇,也还有儿女陪伴,最惨的要数那些尚未过门男人就死了,女的也不能再嫁人,于是就成了“望门寡”,连男人都未见到,就要为他守一辈子寡,等待她的是男人家不管,娘家视她为丧门星,她也就成了世上的多余人,陪伴她的就是一辈子的孤独、寂寞,或是在无声无息中老去,想不开的干脆一绳子吊死。她们才是世上最不幸的人!
我们那里流行“花鼓调”,什么《讨学钱》啦,《十月怀胎》啦,还有什么《寡妇歌》。小孩子不懂事,也不知歌辞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瞎哼一气。他们有时无聊,就当着村里的寡妇唱起了《寡妇歌》,歌辞是:“寡妇寡妇真可怜,年纪轻轻塌了天。晚上睡觉抱枕头,半夜醒来泪涟涟……”寡妇们听了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好关起门来落泪。 我们村里的三位寡妇太太,自死了男人,从未想过再嫁人的事,甚至连男人也不敢多看一眼,唯恐看了一眼男人,就被村里那些爱管闲事的说成是“母猪发情”,“一身的骚味”。男人过世时她们只有二三十岁,女性的自然欲望还很强烈,可只能拼命地压抑着自己,把感情的窗口关得严严实实,让自己心如止水。要想男人也只能等到深更半夜之后,一个人抱着枕头回忆往事。 我们那个村子,在地理位置上自成单元,相对独立。往上走,隔着一座阴森森的禁山,禁山的尽头是何家,不说寡妇,就连一般的媳妇也不敢走过禁山到何家去。往下走,是座石巩桥,不到半里就是与郭家世仇颇深的张家,不说女人不敢与张家往来,就是男人也不敢与张家人轻易走动。
那时村子里有几位道貌岸然的男人,一双眼睛专门盯着年青的女人,尤其是中青年寡妇,只要这些年青的妇女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像猎狗一样眼睛闪闪发光,立即扑上去捕捉猎物,然后将这些犯事的妇女交给族里处理。据奶奶说,在她的前辈里,就曾有年青的妇女因犯了族规,被绑在楼梯上沉潭而死。
妇女们一说起这些事都是谈虎色变的,谁也没有胆子以身试法,那些家庭健全的妇女还敢在男人面前打几个哈哈,一旦死了男人,你也就成了另类的女人,成了监视的对象。农村流行一句话,叫“寡妇门前是非多”,女人一旦成了寡妇,家门也就成了是非之地,稍不留心,就会招来祸事。
有人说山区的人贱,不管什么磨难都挺得过去。我们村里的三位寡妇虽然经历了他人所未经历的苦难,可她们并未由此而夭死,一个活到六十多岁,一个活到七十多岁,一个活到八十多岁。可不幸的是,有两家成了绝户,只有一家儿孙满堂,哎,命运就是那样的不公平!
如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个女人死了男人,随时都可嫁人,谁也管不住,村里自然也就再也没有寡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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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潇湘渔父 于 2010-11-27 11:4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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