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

疼痛
疼痛，是一个名词，意思是机体对于刺激所产生的痛感及反应，可在我的忆想里，它却一直是个动词。

陇东塬上，一个不生养的女人是抬不起头的，她们不仅承受着嫁鸡随鸡不敢有丝毫怨言的无奈，还要煎熬着受歧视的悲哀，母亲便在其中，直到生下我，才有了勉强喘息的机会。捣蛋的我还不到一岁，就患上了怪病，每天打吊针，最后没有了落针的地方，医生只好剃光了头发在头顶扎。据说我的哥哥，在七岁那年夭亡了，所以，母亲的哭泣就像村里人的唠叨一样，笼罩着我的童年。

在张家庄，疼痛是一个极其平常的词汇，是老二的树遮住了老三的菜地，毛蛋的狗吃了牛娃的鸡；是麦黄时下起了大雨，儿媳妇骂了公婆。算起来，只有过年时儿子的磕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村里沟边的平台上建有一座庙，供奉的神叫“敬神爷”。相传，“爷”是一名神医，早年走访各地，免费为百姓诊脉，其中，就曾为四川一位官员的千金治好了绝症。从庙里的壁画上看，“爷”切开了病人的肚皮，掏出了腥秽之物，不停地在肚子里比划，等缝合好，病人居然好了。好多年之后，“爷”坐化在老家如今的戏院里。“爷”一度让我好生崇拜，因为他治好过我的病。

“爷”的丰功伟绩被乡亲们不断传颂后，就有越来越多的人前来问药。小学时，我又起怪病，每天一起床就会莫名其妙地哭，哭得邻居八叔按捺不住跑过来，说：这娃是被鬼附身了。虽然我自小不信神拜佛，可间隔地吃了一年的药，还不见好转，也就只好去求“爷”了。我给“爷”磕了三个响头，诉说了症状后，取来一副药。回到家，碾碎黑灰，用水冲服，有些恶心的感觉，再之后，病果然好了，我也就不得不信起了“爷”。

事情如果这样平常乃至庸俗地延续着，也算是不错，可这种宁静一夜间就被打破了。那天夜里，我被院子里烦躁的吵嚷声惊醒了。起来，出院，发现远处的平台上燃烧着熊熊大火，对，是庙着火了。虽然我年纪尚小，但我从长辈们的眼神中发觉，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甚至是不祥之兆。

一时间，整个村庄好像断掉了筋骨，没有了一点精神。我看见瘸子八叔不去挖药了，整天待在家里，我甚至发见村里的公鸡半夜不打鸣了。接着，村里灾事连连，不是谁家的老人从板凳上摔了一下没气了，就是正当年壮的后生得了绝症。

母亲患脑出血住院是此后不久的事，我急忙买了车票，赶回家的时候已是第三天的中午。父亲看到我时的哭声，使我倏然浑身颤栗。这可能是母亲一生睡的最平静的三天。等握住母亲的手，触到那虚弱的脉跳，我就终于憋不住哭了出来。

“命，算是保住了！”十天后，医生吞吞吐吐地说，显得十分胆怯。

神婆说，村里有人埋怨“爷”的威力失灵没让妻子生下男孩，于是就把爷的供桌和椽条请回了家，能用的盖了房，不能用的当柴火烧了。这家人自以为爷只待在庙里才偶尔显灵，可爷这次真是显灵了。我再次回家时，一位乡亲对我说。

在写下“疼痛”这个题目时，我又一次不得已离开了母亲，想起母亲拄着两只拐杖时说，“‘爷’如果彻底撒手不管我，让我去了，该多好。”可“爷”到底是无辜的。

也因为走进城市，让我清晰地看到疼痛是有根的。

就像陇东的电闪是因为牛叫，牛叫是因为黄土溅进了眼睛，可我执拗的诗歌不知道是为了陇东的黄牛，还是为了某个谁。记得一个乌云很低的下午，我沿着渭河，踩着芨芨草和秋风，走到一个教堂前，我细细地看着，用之前看“爷”的眼神。可不管我怎么释怀，多么孤独，教堂总是无动于衷。路过的人穿得简单明了，言谈也简单明了，他们会哭，偶尔也笑。后来，我看着月亮慢慢升起，心生阵阵酸痛，我想，我应该是想起了“爷”，想起了母亲。

死亡是不痛的，这是我在白马寺听到一个大师说的，使我想起了佛家的“无欲则刚”。

也许正因为生活中处处存有欲望，才换来了各种不同的疼痛。“爷”既给不了我们幸福，也不愿我们疼痛，他只是我们的“爷”。仅此而已。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