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二）

关于死亡（二）
冬天，总试图用冷把疼痛藏在它的深处；可是，它不能够。

我大姑姐的婆婆，就是此刻在这个季节强烈地感受着疼痛的人。通过电话中婆婆的倾述以及丈夫从老家那头带来的消息，我清晰地感觉到：一个生命即将濒临消失的剧痛。

癌细胞已经在她的体内扩散。胃部失去了任何功能。甚至喝口水，都会折腾个半天，仿佛要把胃部整个从胸腔吐出来。远方所有的亲戚都赶过来了，每天轮流着照看她，说些远离她的病痛的话，比如以前的好日子，比如此刻她可爱的孙孙，可是，这丝毫减免不了她的疼痛。作为儿媳，我大姑姐自然是要时刻守在她旁边的，她婆婆的话也总会自然第一个落入她的耳中。“我真难受啊，我恨不得把我的内脏全部拿出来，在冬天的冷风中晾晾。” 婆婆骑了几里地的自行车，专程去看她，说是临死前见她老姐姐的最后一面。“我知道我的日子没几天了，哎，没几天就没几天吧，总比现在活着受罪好啊。”婆婆说见面时，她总是眼角挂着泪滴，不住地向她重复着上面的一句话。杜冷丁准备好了，以便在最后几天用。后事也背着病人悄悄地展开了。亲人们都在沉默着，琢磨着用一种最体面的方式，为一个中年村妇送好生命的最后一程。 大姑姐的婆婆是一个上好的庄稼把式。心灵手巧的她年轻时又自学了一手裁剪的手艺。集市上花几元钱买来的零散布头，经她的手一剪、一拼、一缝，总会成为穿在小孩子们身上很好看的衣服。大姑姐的女儿，从呱呱坠地起，里里外外的衣服，皆出自于她的奶奶之手。无论是夏天的小布兜，还是冬天披在身上的棉风衣，色彩的搭配、样式的新颖，总是很打村里那些年轻妇人们的眼。 她是在去年正月初八检查出患上癌症的。之前的那个秋天，我公公患病，我妈去婆家探望，恰巧逢上大姑姐的婆婆。回去后，妈不住地向我念叨，我看着你公公的气色倒是好得很，只是你大姑姐的婆婆，脸色蜡黄蜡黄的，着实让人担心呢。我接着妈的话头说，你别瞎担心了，人家身体一向很好，她脸色难看，准是收秋时被野外的硬风给吹的，猫个冬，过个年，多吃几块肉，气色就会好起来的。 不想妈的担心竟成了真。正月初二大姑姐来婆家拜年，红肿着眼睛，说起她婆婆的身体：过了个年，别说肉，就连米粥也没喝多少，只是躺在炕上低烧不断。村里的大夫变换着开药方也无济于事，必须要到城里的大医院做一套系统检查了。 没想到检查的结果竟然是癌症！ 而癌症，是会那么轻易地将一个人推向生命的边缘：历经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折磨之后，精神枯竭了，所有的欲望灰飞烟灭了，到最后，只剩下可以用身体残存的体能来量化的为数不多的日子了。我目睹过很多人如是地走到生命的尽头，那时候他们个个颧骨突兀，脸颊塌陷，头部比拳头稍稍大些，瘦小的身体尽管被被子严严实实地盖着，却依然使人们的脑海中浮现出羸弱的字眼。一个习惯了生的人，一个在喜怒哀乐的生活中纵情享受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刹那，该是怀着何等的绝望，向这个多姿的世界告别，且把自己的手臂，颤抖着交给另一个天堂里的陌生人呢？ 我想起了我已逝多年的姨妈。她是一个从封建社会的大家庭里走过来的儿媳妇，许是受过的罪太多，为了缓解精神的压力吧，年纪很轻的时候便染上了吸烟的习惯。小时候我在姨妈家住，夜里经常看到姨妈坐起身，用被子盖了肩头，从褥子底下抽出一张剪得齐整的白色烟纸，再从木质方形烟盒里装着的旱烟中，用拇指和食指捏出几小撮放在烟纸上，烟纸紧裹着旱烟从两边卷起，最后再用拇指将两头紧紧拧紧。姨妈不急不躁地做着这一切，动作非常娴熟，可是在将烟点上的最初，却是首先迫不及待地吸上几口。然后，便逐渐地减缓对烟的那种急促之感，直至最后吸烟的动作优雅而恬淡，和她文静，俊美的外表合而为一。 姨妈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吸烟的女人。吸烟，使姨妈，在我儿时的眼里，变得有了几分神秘色彩。那时候，每当我夜里被姨妈并不嘈杂的声响弄醒时，总是会瞪大眼睛，看着姨妈目不转睛地摆弄着手里的烟卷，直至她把整棵烟抽完，关了灯，再次钻进被窝，我才继续我的酣然大梦。 可是，姨妈带给我的神秘感却最终要了她的命。那个秋天，姨妈再也不能到农田里帮着姨夫干农活了，甚至连最起码的家务也干不了了，然后便躺在炕上，整天整天的输液。肺部难受得很。姨妈心情格外地差，她不住地和家人吵闹着，说家里的医生治不好她的病，快把她送到城里的大医院。却不知道刚从城里医院检查回来的她，已经被医生以肺癌晚期判处了死刑。 为姨妈送行的那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我跌跌撞撞地走在送葬的人群中，和所有的人一起，在司仪的指挥下，进行着一个又一个为逝者缅怀的仪式。那仪式是喧哗而绚烂的。喇叭声和哀乐声交织，五颜六色的花圈和轧制的金元宝分外耀眼。每逢一个十字路口，亲人们都要跪地，长哭，直至把姨妈的灵柩送到掘好的墓地，并用黄色的泥土一点一点把它埋葬起来。 那个乡间的送葬过程，是简陋而短暂的，可是却是完整而缜密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充满着对生命的无限敬畏以及对死亡的无上敬重。那时候，我姨妈的坟冢，在亲人们的目睹下一点点地被筑稳，被加高，被修成一个象征着圆满的圆形。而我，凝望着这坟冢的时候，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悄悄地问自己：姨妈，在另一个天堂，还会在夜间，起身点燃一颗自己卷起的旱烟吗？ 冬天，在和姨妈去世很相仿的另一个冬天，又要有一个被疾病捉弄的疲惫不堪的灵魂，升入另一个匀净如水的天堂了。 我相信，祝福这两个字，轻灵如烟，它们一定会透过湛蓝的天，被传递到那个遥远而美丽的天堂的。

[ 本帖最后由 夏日荷风 于 2010-12-13 16:1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