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院情结

年少时，读一本图文本的千家诗，被一幅画面深深吸引：一堵泥墙，茅草覆顶的简陋院门，半掩的门里，伸出几支灼灼盛开的桃花。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正向着院里凝望，仿佛那院子里有他一生的梦与幸福。旁边题着一首七绝：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后来才知道，他钟情的，不是院里的无限春色，而是曾依依在树下含笑凝睇的灿若桃花的人面啊。
　　那时太年轻，读不懂情感世界里的甜蜜与忧伤，只是对那小院产生了无限向往，仿佛那里会飞出一句句美丽动人的诗句。
　　画面中的小院是一首浪漫的情诗，而我生长的院子则是酒坛上的泥封，封存着那些温暖亲切的日子。
　　每次回婆家，老公总是前门进，后门出，如鱼得水般的溶入儿时的玩伴中。我这个异乡的女子，只好呆在家里。院子便成了我全部的天地。
　　这院子，很有些历史了。土墙破败倾塌，用些树枝挡住坍塌的缺口。西面墙角有口古井，记着我刚结婚的时候那里还架着辘轳。好奇的我试着放只空桶，却掌控不住，任由辘轳飞快的旋转，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直到家里人回来才捞上了那只桶。
　　院子里有棵大槐树，月明星稀的夏夜，清风吹过，叶子惬意的摩擦出沙沙的声响，透过叶子的缝隙，我常常给女儿指点着天上的星座，讲那些遥远美丽的故事。
　　冬日树叶落尽，阳光便毫无遮拦的倾泻而下。这时，我安稳地坐在温暖的光晕里，或者闭目静听那些干枯的树枝里隐隐传出的生命苏醒的声音，或者找本闲书，将自己的喜怒哀乐交给书中主人公掌控，或是在朦朦的睡意里消磨一个下午。
　　在看似浪费的时光里，容纳的是一颗疲惫的心暂时的休憩，这样的浪费是必要且必须的。
　　父亲的小院则是生动鲜香的。小小一方菜地依傍着花园，夏秋时节是小院最丰美的季节。
　　眼见着青涩的西红柿一天天红润起来，豆角的身子也日渐颀长丰盈，青菜胖乎乎水灵灵地冲人微笑点头……
　　小小而朴素的花园里，容忍着寻常美丽纵情绽放。花花草草都是父亲母亲向村里邻居讨要的，精心呵护之后，居然满院春色秋光无限。就连单薄的砖墙，也爬满了瓜蒌凌霄，在绿色的风里招展起舞。
　　最喜欢，坐在飘着甜香味的院子里，甜甜地吃着地里种出来的玉米红薯，看着父亲母亲一遍遍用耙子搅动那一地金黄饱满的玉米粒，静静聆听千姿万态的菊花，花拆瞬间的微微颤动……
　　院子里的笑声有时候常常招来邻居大叔大婶，他们也纷纷来凑热闹，说起我们小时候那些或可爱或调皮的样子，时空仿佛逆行到那些远去的活泼泼的青春岁月……
　　安享着自家院子的温馨，又对别家的院子充满了欣羡与好奇。
　　所以每次经过农家，总忍不住偷偷从或敞开或半掩的大门里往里张望。
　　有时是在花腾日暄之日，满院春光流泻而出，阵阵蜂蝶喧嚷不止。院中一张小方桌，几只简陋的凳子，在日复一日的磨损中变得光滑，却依然保留着树木本色的纹理。小方桌上，茶壶茶碗散乱随意地静默着，几个农家闲闲地或蹲或坐，天南海北、家长里短地扯开去，从日当正午直扯到微凉的黄昏，估摸着快到饭晌了，才一个个起身，抖抖衣襟，倦鸟归林，各自奔着那一缕熟悉的炊烟而去……
　　有时是在漫漫长夏，正午，炎热的天气仿佛融化了所有生气，空气里弥漫着醺醺的睡意。半掩的大门里，流泻出一片高过屋顶的梧桐槐树清凉的浓荫。一条青砖红砖小路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正房前，砖缝里，经年的青苔侵染出舒爽的绿意。温热的风呼啦啦地吹过晾在墙角麻绳上的鲜艳衣物，树下靠着一只木盆和一只搓衣板，女主人刚才坐过的小板凳被疲倦的脚踢倒，仰面朝天地躺在泥地上……
　　即使大门紧闭吧，我也不甘心地把目光伸向各种各样的墙头，看高高的院墙也挡不住的春光秋光如何招摇……
　　每一处院落都是一幅生动鲜活的农家生活图景，有观览不尽的原滋原味的人生。关上大门，既可以安守自己私密的生活空间，又可以自如畅快地拥有蓝天白云花香草青。也许正是院子的这个特点，暗合了我性格中的某些因素，我才一直对那些司空见惯的平常小院有着挥之不去的情结。
　　只是，城市化的进程吞噬了我最后的一点梦想，两个家都面临着拆迁改建，生命中最后的院落也即将消失了。
　　心，瞬间失落在越来越逼近的冬日的寒气里。
　　但愿，我还能以一个路人的目光，透过那一扇扇大门，一遍遍温习生命里珍存的美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