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现在很少再见到夹竹桃了。
　　几日前，到起凤桥街一旧友家，一进大门，迎面便见影壁墙前有两株开满嫣红花的夹竹桃，定神凝视，心中甚喜，恍如进了很久以前的四合小院。
　　夹竹桃，又称柳叶桃，树干一般有拇指粗细，叶子如竹叶，花似桃花。儿时，我居住的那条街上，几乎家家都有夹竹桃，摆在大门内的影壁墙下，迎着大门口。每到夏秋季节，便生出或大红或雪白或粉红的花朵，最喜大红的花，比桃花妖娆、娇嫩，比海棠鲜艳、明亮，宛如邻家羞涩的小女，美艳得叫你恍惚,叫你迷离。
　　夹竹桃的香气，浓而烈，且逼人。它从花枝上袭下来，悠然散开，涟漪似地，漫透了整个夏夜的小院。有人说，夹竹桃新鲜芬芳的香气，甜甜的，很柔和，近在咫尺，却又如隔着细雨蒙蒙的河岸，让你觉得如此地遥远，而不可及。
　　我们家的几株夹竹桃就是父亲培植的，栽在一个方木盒子里，土是从千佛山脚下取的，混合着枯松树针，呈黑色，很松软。父亲说，这种土有油性，最适合养花。父亲是个厨师，经常从饭店里带回些鸡蛋壳和烂鸡蛋，回到家来，把它们倒扣到夹竹桃根部的泥土上。对于夹竹桃的培育可以说是无微不至，远比超过关心我们兄弟两人。
　　父亲是个直性子的人，平日里说话，从不会绕弯，得罪了不少的同事，故而，下班后，来往的酒肉朋友就极少。闲暇时，也养过很多金鱼，为此，我放学后，就要到河沟子里，藕塘边捞鱼虫子，可那些金贵的鱼，每到闷热的夏季，就有一多半肚子朝上白了眼。
　　父亲养鱼养伤了心，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株夹竹桃，在门前狭小的空地，摆弄起来。父亲像养鱼一样对待着夹竹桃，到了着迷的程度，经常休息日到在苗圃找养花的师傅那里请教。人家告诉他，夹竹桃性喜阳光充足、温暖湿润的环境，虽不耐寒，但适应性强。对土壤要求不严格，微酸、微碱的土壤均能适应，但以疏松肥沃的土壤为宜。不耐水湿。耐烟尘，对有毒气体如二氧化硫的抗性较强，有吸收大气中有害气体的能力。
　　父亲对夹竹桃的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经常下班后就忙活，松土，施肥，还要防着邻家的鸡刨了。一天天看着新叶冒出来，就兴奋异常，母亲说，父亲养花比多拿了奖金还高兴。
　　那年夏天，父亲养得两盆夹竹桃开花了，是纯白色的，单瓣，皓洁如雪，晶莹照人，煞是好看，惹得很多街坊前来欣赏。父亲美滋滋地接受着赞美，像喝了蜜似地。那段日子，我和弟弟过得很快乐，因为，父亲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那两盆夹竹桃上了，暴躁的脾气也不见了，也很少管我们在街上疯玩，我呢，再也不用去北园藕塘捞鱼虫子去了。
　　一天，放学回家，刚一进院子，就觉得气氛异常。我小心翼翼地靠近房门，没敢踏进去。父亲坐在椅子上，气呼呼地冲着院子，脸涨得红红的，眼里也露出了可怕的血丝。我大气不敢出，恐怕一丝动静，就会引来天上的炸雷，呼啦啦在耳边炸响。
　　母亲唉声叹气地站在一旁，两只手也不知该放在何处才好。不住地低声劝着。
　　天气闷热得发粘。
　　我畏缩的眼瞅了父亲一下，忙收了回来，不知该落在何处。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两盆夹竹桃，雪白的花都落在了地上，凌乱，无序，还有一些乱枝。我的心，立马就揪起来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东屋的门关得紧紧的。
　　我明白了，肯定是住在东屋的杨家的两个儿子干的。他们都很坏，是街坊邻居不敢惹的街痞孩子。父亲为了给夹竹桃上营养，就经常弄些臭鸡蛋倒在花盆里，一来二去，东屋的杨家就有了意见，就经常拐着弯子骂父亲。父亲一直忍着，许是也觉得有些理亏，也从不答腔。没想到，他们竟然对夹竹桃下了黑手。
　　我心火一下子就窜了上来，拿起一块半截砖头，就想砸杨家的房门。母亲一嗓子喊住了我，跑到我跟亲，两眼含着泪，骂道：“小祖宗，你找死啊！”我挣扎着，涨红着脸，一付想拼命的架势。父亲咳嗽了一下，我手里的半截砖头就轻轻地放回了远处。
　　几天后，父亲又弄来了两棵夹竹桃，开的是大红的花。父亲把它们放在了离杨家窗户很远的地方。
　　父亲养夹竹桃的动机很简单，就是闲得寂寞，消遣日子而已。父亲平生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就是喜欢喝喝茉莉花茶、听听河北梆子，再就是逢着高兴的时候，做几道拿手的素菜给我们打打牙祭。
　　记得有一次他高兴的时候，问父亲为什么喜欢养夹竹桃呢？为什么不养茉莉花、腊梅、桃花和玫瑰花？父亲对我说：“夹竹桃好养活，一年四季常绿，花期又长。”
　　我一直没有搞明白，只有小学文化的父亲为什么会对夹竹桃如此喜爱，一直觉得喜欢养花的人，骨子里一定有很多墨水，那些戴着眼镜、讲起话来文绉绉的人才会有这等雅兴的。曾问过母亲，母亲对此一直讳莫如深。
　　后来，在一本泛黄的书本上看到，说夹竹桃原产于伊朗，具有抗烟雾、抗灰尘、抗毒物和净化空气、保护环境的能力，但其茎叶有剧毒。它分泌出一种乳白色液体，接触时间一长，就会使人中毒，引起昏昏欲睡，并造成智力下降等症状。
　　就给父亲说了。父亲笑笑，答：“都按书本上说的，人活着就没啥意思啦”。
　　高中毕业那年，母亲单位分了房子，我们家搬到了楼上，楼房既没有院子，也没有空闲的地界，父亲就愁得慌了，他不舍得那两盆夹竹桃，怎么办？记得搬家的那天，父亲还是决定把它们运走，他让搬家公司的人小心搬到车上，然后，站在车上扶着。母亲问，往哪里放啊？父亲说，你别管了，我有办法。到了新居，父亲让人家把夹竹放在了阳台上。
　　搬家没半年，父亲就办病退了。他每天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到集市上买菜，然后，就在阳台上整理他的夹竹桃。父亲的夹竹桃养得不是很旺盛，花开得也不那么鲜亮了。有一天，我突然听见父亲在阳台上冒出一句：“唉！这花啊，跟人一样，不接地气就会不精神的！”看着父亲渐老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心酸。
　　第二天，父亲打电话，叫我和弟弟回家里，然后，支应着我们把两盆夹竹桃搬到了楼下，移植到了楼前的花坛里。
　　完毕，父亲站在空出来的阳台前，似乎有些空落落的。
　　父亲的身体愈来愈不好了，我知道，这与夹竹桃毫无关系，他患得是心脏病和高血压。
　　清清楚楚记得，父亲过世的那个夏天，楼下花坛里的夹竹桃，开放出团团红花，明媚夺目。
　　此刻，在秋夜的黑暗中，我家窗台上的吊兰，长得翠绿葱葱,叶子又宽又长,枝条像长长的头发一样垂下来,十分好看。仰视着夜空，我看不到父亲在哪个星座上，但我知道在遥远的地方，父亲一定在默默地注视着一个地方。我很想对父亲说，这座城市很少再见到夹竹桃了，连同那些古槐、那些老街、那些四合小院里的人情世故。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沈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十三日星期六0:57:51
　　　　

[ 本帖最后由 陈忠 于 2010-11-13 12:2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