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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走向空屋

2020-09-24叙事散文宋长征
那是我记忆最深的一座老屋,也是最后一座属于村集体的房子。不是很清晰,睡梦中的我听见有人敲着锣,从村子里走过。哐哐哐,哐哐哐,声音碎成很多片,依然把分牛肉的消息,很快传递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这是我第一次,或者最后一次,听见有东西可分。并且,是
  
  那是我记忆最深的一座老屋,也是最后一座属于村集体的房子。不是很清晰,睡梦中的我听见有人敲着锣,从村子里走过。哐哐哐,哐哐哐,声音碎成很多片,依然把分牛肉的消息,很快传递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这是我第一次,或者最后一次,听见有东西可分。并且,是想起来就让人流口水的牛肉。不是一家一个代表,是很多人,聚集在老屋前的刺槐树下,密密匝匝。侧着身子钻进人堆里,让我第一次看见了庖丁解牛。

  屠夫牛二,娴熟地把刀子衔在嘴里,刀尖上还滴答着一滴滴暗红色的血。两只蓄满肉的典型的屠夫手,一揣,一扯,像在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身体柔弱无骨女人的衣。只是,这种欲望表现在其他人的脸上。一边默不作声,一边拥来挤去,好象自己肯定能分到一块最好的牛肉。

  其实,那只是一头病死的小牛。

  那天的我,或许吃到了一顿香喷喷的牛肉?到现在仍不敢确定。一头瘦弱的小牛,扒皮去骨,大概也就几十斤,一个村子里二三百口人,每个人只能够勉强塞牙缝。农具分了,我家分到一挂破犁,被丢进了院子的角落里。父亲,宁愿去借别人家的,也不肯让大黑犍套上这个锈迹斑斑的铸铁犁铧,任由它,风风雨雨老了去,最后,黯淡了金属的光泽。地分了,离家很远,一片贫瘠的盐碱地,玉米,很多年长得像一把顶针的骨碌子;小麦,一直细如牛毛,落得母亲直埋怨父亲,没有能耐,抓阄抓到这样的地块。分了的,还有羊。那一群被宝山爷整日像放牧一片云彩的羊,终于被队长牛三念着名字,分了下去。宝山爷一边丢过羊绳,一边叮嘱着新主人,说这只羊喜吃茅草的嫩芽,或沟渠上的芨芨草,那只羊由于生产的时候是冬天,放时一定要找个背风的地方。有的人认为宝山爷说的极是,羊有羊的性子,反正分给了自家,照顾好了,总比喂成瘦得像只蜻蜓蚰子强;有的人却嫌宝山爷罗嗦,一把夺过宝山爷手里的羊绳,逃也似地牵回家。

  老屋空荡荡的,宝山爷蹲在门口抽旱烟,见我走了进去,仍是默不作声。我说,宝山爷,牛马羊都分了,把你分给谁家?冒失的一句话,打破了宝山爷的沉默,磕磕烟袋锅,叹了一口气。我,分给我自己。

  又是一个霜冷的清晨,大概已经过了两年光阴。宝山爷家,也就是村东的那座老屋里,传来宝山爷苍老的哭泣,压抑,悲凉。门口悬着一张草帘子,墙上贴着黄表纸,小小的窗口,冒着浓浓的青烟。宝山爷匍匐在地,一卷苇席,裹着宝山爷已经逝去的母亲。上面盖着一床像火一样燃烧的大红棉被。   再往上许多年,宝山爷跟着父亲和母亲去了关外。那日子难熬呀,路好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宝山爷作为村里唯一的羊倌,很是尽心尽意,一边呵斥一只想偷偷爬上河滩,啃食庄稼地的大青羊,一边向我讲述着远年的时光。父亲推着木牛车,深一脚浅一脚,宝山爷就坐进一侧的杞柳筐里,母亲颤巍巍着小脚,一边走一边埋怨,说饿死也不想再往前走了。谁知道关外在哪里,有多远,什么方向。一去几十年。宝山爷娶了媳妇,一个识字的疯婆娘。父亲在一次砍伐林木时,被巨木拦腰轧成两截,紧接着大狗子二狗子出生。宝山爷折返关里时并未吭声,那个疯婆娘吃喝拉撒全在一盘炕上,已经把宝山爷折腾得筋疲力尽。又不肯向母亲说起,怕这一走山高水远,生生折磨死苦命的老娘。

  三千里路云和月,宝山爷竟然讨饭跑回村里。

  其实,在小河滩上放羊宝山爷说的这个版本,跟今天匍匐在地哭诉的一模一样。吊唁的人,一人丢下一卷黄表纸,趴在帘子外面,磕一个头,转身离去;宝山爷就拖着黄腔,一字一句,诉说着母亲这一生凄苦的时光。后来我听母亲说,死在关外的宝山娘,也不知怎么就被宝山爷背回家里,旅店没人察觉?火车上没人发现?还是宝山爷像抱着婴儿一样,把母亲抱在怀里,一路颠簸。终于,让母亲魂归故里。

  这是一个谜。之后的宝山爷家,在村子里更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谜。

  分完了队里所有家什和牲畜的村庄,正慢满回归到一种正常秩序。农妇,再不会趁着下地干活,拿出针线衲鞋底;男人,更是积攒了浑身的力气,注在脚下这片终于属于自己的土地。一有时间,就像欣赏自己钟爱的女人般,满目含情,凝视蓬勃的秧苗。也许,过不了几年,就能盖上一处崭新的瓦房。也许,小日子终

  有一天,会红红火火,再也不用扎紧脖子,去领取大锅饭里分来的一小勺稀粥。

  风吹浮世,宝山爷却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困顿。长大后的大狗子二狗子,还是带疯疯癫癫的娘,从关外找回了关里。宝山奶倒是不怎么疯了,每天在老屋里,写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我敢说,在村子里,没有谁能比宝山奶写的毛笔字更好。探究原因,宝山奶只是傻傻一笑,煞有介事地在纸上落衿,依旧是子丑寅卯的旧历年月,不差分毫。

  和村里的很多年轻人一样,大狗子也去外地打工了。很少再回到这个并不熟悉的村庄。二狗子有些痴,三十好几,别人问起年龄,总说自己刚十八。每天收音机调频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国际国内大事。偶尔,穿上一件绿军装,在村外的小路上1,2,1;1,2,3,4。一个人喊着号子跑步。

  果不出所料,二十几年后的村庄,土墙,老屋,渐次坍塌,消亡。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崭新明亮的红砖瓦房。宝山爷也不是没有一点打算,有明白人说着劝着,让宝山爷买来砖瓦,整齐码放在老屋前的空地上。过不了多久,又被转卖出去,换来一家子一个多月有酒有肉的好时光。言及大狗子在外的状况,宝山爷说,或许吧,有个虎头虎脑的儿子?说还有可能要生个女儿。外人掩面而笑。有人从大狗子打工的城市返乡,说起大狗子仍是孑然一身。有人戏谑,二狗子,给你说个媳妇吧,东庄的小寡妇。二狗子肯定会抛一对眼白过来说,要娶你娶,我才十八,找也定找十七八岁的黄花大姑娘。说完,一身褪色的橄榄绿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1,2,1;1,2,3,4。清晰而又模糊,模糊却又清晰。

  不是村子里的人迷信,比如小儿夜哭,比如丢羊丢牛丢狗,一元或五角,算是讨个彩头,由宝山爷念动咒语,宝山奶执笔,曲里拐弯画出一张符,十有八九能止住婴孩的哭声,找回丢失的东西与活物。这让宝山爷在暮年,拥有了一个半仙的美名。每逢乡间集市,宝山爷在前,宝山奶低着头走在身后,集市上最不显眼的某个角落,宝山爷的卦摊前,总是人满为患。

  空荡荡的老屋,在村东的池塘边,茕茕孑立,像一个出世的苦行僧,又像一座远年的碑刻。年代久远,没有人再想起这座老屋的归属,从那时的羊圈起,我踩着宝山爷的脚印,看一片云游弋着,飘向老河滩。那些年,宝山爷总能叫出每一只羊的名字:大黑,小青,花里白。后来,渐渐飘散在乡野之外。土地,还是曾经的那片土地,电话线,高压线,低压线,有线电视,无线网络,哪一种现代传媒,都能抵达这片偏僻之地。

  毫无疑问,多年后,这座曾经代表过大集体的老屋,终有一天会空寂下来。属于宝山爷的那一脉,或许,真的将在村庄的编年里,断了弦。但那有什么呢,有些忧伤我们并不能看见,正如很多人表情丰富地走过,你知道,某天某夜,他会躲进哪一座房子里失声痛哭。而时间的方向不变。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10-22 14:0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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