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扶拖拉机

手 扶 拖 拉 机
乔举平

我还能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见到它的情景，那时我上小学，一天傍晚我们刚刚放学，正一窝蜂似的涌出了校门，猛然间公路上就传来了一阵“突突突”的轰响，那是一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震动着大家的耳膜，让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激动不已。

接着就看见了公路上迎面跑来了一个怪家伙，冒着黑烟、喘着粗气，一个蚂蚱样的铁疙瘩拖着拖斗，前后四只轮子急转着，我看见庄子上的宝贵正双手握着车把，神气地驾驶着它，把一派尘土和黑烟抛给了我们。

我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猜想，还是叫不上它的名字。一边的二胖大声说，那叫手扶拖拉机，是公社刚分给我们大队的。二胖的爹是大队主任，他的消息自然是最灵通可靠了。那时节天天喊要农业学大寨，实现农业机械化，看来我们是有了一线希望。

手扶拖拉机平日里就停在大队的机磨院里，是我们上学的必经之地，我们总是忍不住要好奇地跑去观望，用手摸摸那车把、皮带、齿轮。那金属的冰凉就会传遍全身，如果是刚停了车，那水箱就热得发烫，冒失的我们就会被烫得缩手大叫，笑骂声一片。

拖拉机是驾驶员宝贵的心肝宝贝，自从大队选他做了驾驶员，他就从家里搬到了村磨房，在一间小屋子里住了下来。他驾驶管护着拖拉机，是不让我们随便摸的，如果他发现我们进了院，就会遭到厉声地呵斥，会变得凶神恶煞般吓人，真是翻脸不认人的样子。

宝贵和我是同庄人，论辈份他还要叫我叔，当时他就十八九岁，长得高大壮实。他是庄子上读了高中的，可算是读书人了。他人很聪明，喜欢自己搞点小发明，能用木棍、竹条、马尾做成二胡，呀呀呀呀拉出动听的音乐。还能用钢丝和自行车的链条做成手枪，把火柴头放进抢膛，一扣扳机，发出震耳的枪声。

宝贵没有开拖拉机之前，人是很随和的，也爱到我家来串门，我还拉过他自制的二胡、玩过他的手枪呢。他还帮我做成了一个木轮子的车子，我坐在上面，由伙伴们用绳子牵着满村巷跑。自从他开上了大队的拖拉机，就对我们翻脸不认人，心里只有拖拉机了。

手扶拖拉机有十二马力，根据不同的季节发挥不同的用途，拉运、碾场、耕地，很少闲置。宝贵的工作也就相当的繁忙，常常作业在田野麦场上，啪啪啪的机器声回荡在山沟里，引得大人小孩不时举目瞭望。

宝贵常常忙得顾不上回家，就连吃饭也是在各家各户吃派饭，那可是当时下队干部才有的待遇，当然饭菜就少不了一些油水，有时还有大队和生产队的干部做陪，喝酒吃肉、划拳猜令，自然是挣足了面子。

手扶拖拉机是当时我们大队骄傲的机械，那时没有企业，集体好像只有一个柴油机带动的机磨，是全村十多个生产队几百户人家加工面粉的所在。拖拉机的出现无凝是一件新鲜事物，它让穷乡僻壤的乡亲目睹了机械劳动的便捷，看见了科学种田大干快上的希望。

最方便有意思的要算碾场了。秋收之后，庄稼搬上了打麦场，接着就是打碾，手扶拖拉机改变了人老五辈牛拉碌碡、人打连枷的传统做法，拖拉机开进摊好的麦子里，突突突的旋转，麦子在轮胎下飞溅、在拖拉机拖着的碌碡下叹息，那要比往常节省好多时间啊。

麦子上场，宝贵就到了大显身手的时候。晴好的日子，社员们说说笑笑摊好了麦子，大家就耐心地等待着拖拉机进场，心急的人就一次次在场边上瞭望，望着通向村子的大路，终于传来了拖拉机的声音，满场的人就一片激动。队长就大声喊，驾驶员的饭准备好了吗？人群中就有麻利的小媳妇答应，早就好了，我这就去再热一热。

宝贵的拖拉机终于来到了场边上，停稳当息了火，队长连忙笑着上前打招呼，说饿了吧，走，赶紧吃饭，饭都等凉了，宝贵头抬得老高，说这机械也难伺候哩，它和人一样要喝油喝水，赶紧打发人去挑一担水来，然后就跟着队长去吃早饭，拖拉机旁就留下了好些看热闹的人。

碾场时的拖拉机卸掉了拖箱，只是在车把下安装了一个简单的轮子，驾驶员就坐在轮子之上的铁椅里。吃过饭的宝贵来到拖拉机旁，把一桶水加进了水箱，就操起了一根弯曲的铁摇把，一头伸进柴油机的小孔里，一头握在手中，鼓足全身的力气摇动，轰隆隆，车就发动起来，像发怒的公牛，冒出了一阵呛人的黑烟。

拖拉机开进了摊好的麦田，让太阳晒干的麦子就在车轮下起伏欢腾。几圈下了麦子就掉下了穗子，舒展了身子。宝贵手握车把，脚登屁股下小轮的踏板，灵巧的操纵着方向，拖拉机在它的手中简直就像是玩魔术，大家围在场边上，看着宝贵的表演，说这拖拉机有十二匹马力，就是有十二匹马的力量啊。

那个时代所有的劳动全靠人力和蓄力，人们对机械的向往也只是来源于广播和领导的动员讲话。大人们也很少见到汽车，偶尔见到大型的拖拉机，那也只是公社里才有一两台，我们小孩子就难得一见了。眼下大队里有了这能碾场、能耕地的小手扶，以后就会有汽车、有播种机、有收割机的，大家七嘴八舌把往后的日月想的更美。

手扶拖拉机确实是碾场的好手，一大场麦子，不到晌午时分就碾好了，剩下起场、扬场、收拾粮食的事情就是全队社员的事了。宝贵的拖拉机就“突突突”离去，宝贵是要去吃晌午饭、睡一会觉安然歇息。我们一大帮孩子不知趣地跟在车后，在村巷间和拖拉机赛跑，其乐无穷。

庄稼打碾入仓，拖拉机就开始耕地，在各生产队轮着耕，选一些平坦的地块，拖拉机的后轮前只是多装了一片闪光的犁铧。看来耕地要比碾场容易省心，宝贵耕直了犁沟，就坐在车上眯上了眼睛，只是顺着犁沟走，拖拉机也不跑偏，比牛还要乖，只是到了地头，停车掉头，再犁过来。

拖拉机在田地慢腾腾来回走着，一边是僵硬的麦茬地，一边是刚耕过的松软的泥土，宝贵的脚下就不停翻腾着犁铧破开的土浪。宝贵看着自己犁好的土地，嗅着泥土发出的气息，就有些陶醉、有了许多的成就感。偶尔停下拖拉机，在田地里洒一泡尿，舒畅地吼几声山歌，惹得不远处劳动的社员一片欢笑。

我有时就瞅着山坡上耕地的拖拉机发呆，想每家都有一台拖拉机那该多好啊，父母就不会起早贪黑辛勤劳作了，爹的腰就不会过早的弯下，妈的手就不会裂痕累累，所有的庄稼人就能吃饱肚子，舒展一下腰身，放松一下心情。我更渴望自己将来也能驾驶着拖拉机，在农村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啊。

后来，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农户有人就陆续买回了手扶拖拉机，常常可以听到拖拉机的轰响。宝贵也就更忙，向大家传授驾驶技术，谁的车出了毛病，都要找他来修理。他的手艺不错，就像大夫把脉，一听情况，就会找到机器的根源，鼓捣几下就能修好。遇到大毛病的，就拆卸下来，摆了满地零件，更换新的，再装上，一发动，拖拉机就一切正常了。

宝贵的车开得好，修的技术更是精湛，成了我们山沟里的大能人，自然就有许多的好姑娘愿嫁他，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实力，就有了左挑右拣的资本，最后就选上了村长家漂亮的姑娘小兰，小兰可是我们那里的人梢子，漂亮就不用说了，还当着村小学的代课教师，不费多大功夫就娶进了门，小日子过得幸福美满。

可好人多难，宝贵一次开拖拉机拉砖的时候就出了事，在一个坡陡弯急的下坡路段，拖拉机脱了档，冲下了悬崖，万幸宝贵摔出了车外，摔坏了一条腿，拖拉机就摔成了一团废铁，集体的拖拉机也该到了报废的时候，人们惋惜的是宝贵从此就不能开车了。

后来，无法再开车的宝贵就在公路口开起了专门修车的铺子，生意不错，也方便了周围十里八村有车的人。看来他真有眼光，农村在发展、在变化，车辆一天天多起来，如今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了三马子、摩托车，有些人也有了大汽车，修车的行当就自然是发展的所需。

前些天我回老家去，宝贵公路旁的修理铺也建成了三层的楼房，底层的铺面早已扩大了规模，摆满了维修的车辆零件，他还带着几个修车的徒弟。他见了我就乐，说如今的生活好了，已是今非昔比，两个儿子各自买了大车，一个跑运输、一个跑客运，遗憾的是自己的腿子不争气，开不成车了。他的目光有些茫然，看来他是想起过去的手扶拖拉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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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乔举平 于 2010-10-2 15:5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