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立在河西走廊的守望者

穿行在千里走廊的河西地区，你看到最多的是挺立在蓝天下的白杨树。它们一排排整齐地站立在公路两边，挺着笔直颀长的身躯，像护路卫士，迎送过往的客人。那密密匝匝的枝叶在微风的吹动下，摇曳着绿色的韵律。
　　适宜生存在高原上的白杨树，它既能挡风沙，遮阴凉，美化城市环境，还是农村修建房屋必不可少的材料。
　　随着季节的更替，日月的变幻，树干上的枝叶，由细嫩的枝丫长成大片翠绿的叶子，再慢慢变黄，然后一片一片随风轻轻飘落。
　　冬天，杨树经受着冰雪严寒的考验，聚集起生命的活力。在早春润湿的空气中，舒展着卷曲了的身体，勇敢地将幼嫩的枝丫显露出来。它看见了西北高原瓦蓝的天空，它瞭望着戈壁滩金黄的沙砾，它倾听回家的燕子呢喃的话语和欢快的歌声，它揉着悻悻的眼睛，欣赏着又一个春天的到来。
　　河西走廊的祁连山下，虽然已到了春天，但冷空气还是会经常光顾。杏树的花瓣被冰雪打落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桃树的花叶又受冻枯萎让人叹息。然而，顽强的白杨树不会畏缩，在路边，在空旷的林地，它的枝桠虽然被大雪压得抖抖颤颤直喘气，但它怀揣着吐露嫩绿的梦想，不怕风霜雨雪，依然顽强地坚守着，坚守着属于自己的品格，坚守着一份属于自己的执着。它们平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季节的转换，等待着绽放绿意的梦想变为现实。
　　平淡、坚韧是高原大地上白杨树的品格。它不刻意张扬自己，不像柳树摆弄风韵婆娑的姿态，更不像桃树给人花雨迷蒙的娇艳，它展示给人们的是正直、朴实和严谨。
　　夏天来了，大地一片翠绿，杨树舒展开全部的叶子，吸收空气，沐浴阳光，片片绿叶在雨中吟唱，条条枝桠在风中起舞。它伸展出茂密如盖的浓叶，给大地上的鲜花绿草遮阴挡雨，让鸟儿、蜂蝶踩着自己的身体纳凉唱歌。大地在它的点缀下，呈现出无尽的温馨与甜美。
　　烈日下，苍劲的杨树以广阔的绿意遮蔽地面，在道路边上、山坡林地之间，摇曳着赏心悦目的青翠。
　　当白杨树的叶子由绿色变为鹅黄色时，秋风拂面而来，远远望去，杨树林像披上了一件黄绿色的外衣，富丽华贵，赏心悦目。
　　也许是高原人对白杨树怀有的一种特殊感情，这个季节的我，喜欢去林子里散步，喜欢看白杨树点缀的金秋大地，喜欢听落叶在秋风中旋转的呻吟。靠着笔直挺拔的枝体，我感到有种踏实的安全感，坐在铺满落叶的草地上，大片树林遮挡着秋日火辣辣的太阳，我的全身像注入了诱人的清爽剂。
　　树林里散步的人不少，有打牌的，喝啤酒的，有旁若无人搂抱在一起谈情说爱的。我注意到一对身着红色运动服，头发花白的老年夫妇。他们铺一块废纸，依偎着坐在地上，那位大妈捡起落在地上的树叶，递给身边的老伴，大爷一片一片迭起来，放在手掌心轻轻一捋，仔细比对着每片树叶的形状、脉纹，像欣赏一件心爱的艺术珍品，那么关注，那么投入。也许他们在寻找生命本身的意义，从爽快的笑声里，放飞出的是老人愉快的心境。
　　阳光穿过树荫，撒下点点金光，映在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虽然，他们的动作明显迟缓，但那饱满的热情，在恬静中追求的这份浪漫，在我看来，的确是难能可贵的。
　　仰望林子里一棵棵长势旺盛的杨树，他们对着一棵枝干粗壮，枝叶茂盛的大树指指点点，他们在欣赏，在追忆。或许他们的思绪已飘飞到了勤耙苦耕的艰辛岁月里。我走上去和他们搭话，听口音不是本地人。经过一番攀谈，方知他们是上海人，五十年代响应党的号召，来河西走廊做支援边疆的建设者。
　　在闪着金光的青春岁月里，他们放弃了良好的待遇和条件，别离亲人，携手来到大西北，把自己的一生无私奉献给河西走廊。在平淡如水的日子里，他们追求自己的理想，热爱自己的事业，坚守着人世间高尚的真爱。
　　那些年，大西北的荒凉，河西走廊的黄沙飞扬，让许多内地青年望而生畏。有人来时信誓旦旦，但艰苦的工作条件，生活习惯的差异，让他们找出种种借口，想尽各种办法趁势离开。
　　这对夫妻从事水利专业，他们看到河西走廊缺水的地方很多，具有天然水塔的祁连山冰川的雪水，没有被合理有效地利用起来。他们踏遍了河西走廊的山山川川，走访考察，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引出祁连山的雪水，造福河西走廊的人民。
　　然而，五六十年代，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那场使人触目惊心的政治运动，让许许多多的知识分子，感到灾难即将临头。他们每天都是胆战心惊熬日子，甚至于连最起码的人身自由也受到了限制，知识分子宝贵的尊严被一扫而空，更无暇顾及理想和事业。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有躲过厄运，仍然被强制下放到农村，接受劳动改造。生活条件的艰苦还能勉强忍受，但心灵上遭受的重创和打击让他们痛苦难耐。
　　深秋的河西走廊，从西伯利亚吹来了一股凄凉的冷风，打在人脸上生疼，飘零的落叶随风旋转，天地间一片死寂。夫妇俩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对坐在杨树林里抱头疼哭，他们实在忍受不了天天接受批斗的折磨，想就此结束一生。他们远方的亲人们也被隔离审查，毫无音信，这孩子该交给何人？
　　他们将孩子身上的小被子裹紧，一次又一次亲吻孩子，泪水洒落在孩子的小脸上。他们轻轻地将孩子放在树林外面的土坡上，女人还是不放心，又将孩子抱起来，再次把被子裹紧，放在土坡更高一点的地方，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走进树林。他们选择了树林中间的一棵大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带子，挽在大树的枝桠上，感觉很稳妥。男人用力一拉带子，“咔嚓”，枝桠断了。他憔悴的脸上充满着极其复杂的表情，他又选择了靠在一起的两棵大树，仔细观察了这两棵树的位置，以及它的承受力。就在他挽好一边的结，转身再挽另外一边的结时，周围树上的鸟儿们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夫妻两人用痛苦的眼神注视着对方，他们徘徊着，犹豫着，两人的内心都做着极其艰难的抉择。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身又跑出树林，一起围着缩在被子中的孩子。孩子正张着小嘴吮吸自己的小手，粉嘟嘟的小脸上，那双圆圆的大眼睛紧紧盯着他们。包在孩子身上的花被子，已被女人的泪水浸透了一大片，她哽咽着“要是能遇到好心人将你养大，就是你今生的福分……”孩子像听懂了妈妈的话，“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女人赶紧抱起孩子，把孩子紧紧拥入怀中。她想极力掩饰哭声，但悲痛的哭声还是惊动了一位过路的老人。
　　老人是本村的村民，他在田埂边放驴，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从树林里传出，他赶着驴子靠近了树林。眼前的一切，让善良的老人无言以对。他明白这对夫妻不是“阶级敌人”，他们不该来受这份罪，但现实让他无力帮助受难的一家人。老人心情凝重地长叹一声“没有过不去的坎……你是男人，要对她娘俩负起你应负的责任！走吧，回家。”很普通的一句话，让两颗受伤的心，感受到人间未泯灭的良知和真情。
　　坐在我对面的两位老人一直凝视着前方，他们在重新梳理过去那些纷乱的思绪，努力寻找留在记忆深处的那些珍藏。
　　他们在农村生活了将近10年，这10年耗费的不仅是他们的青春，而是浪费和贻误了他们的智慧和才华。
　　这期间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两个孩子的抚养，无疑给他们又增加了负担。
　　七十年代，河西走廊掀起了兴修水利的高潮，他们无怨无悔，把个人的委屈、得失抛掷脑后，将两个孩子分别寄养在别人家。再次为西北的水利事业，发挥他们的智慧和力量。
　　坐落在大山中的一座座水库，兴建的一座座水电站，从设计施工到建成竣工，都凝聚着他们智慧的结晶。
　　已是暮年的老人有条件去内地安享晚年，但是，河西走廊的山川草地上，洒下了他们辛勤的汗水，黑土地上留下了他们坚实的脚印。只要是晴天，他们每天都来这片林地散步，走走看看。他们看到了祁连山的雪水，浇灌着河西走廊肥沃的土地，祁连山的雪水，给河西走廊的人们发家致富带来了福音。他们有信心坚守在河西走廊的土地上，和这里的人们共同分享今天的快乐，收获明天的喜悦。
　　秋风起了，杨树的叶子由浓绿变为鹅黄。秋天的阳光将它变得庄严灿烂。因为杨树结不出果实，所以它没有丰收的喜悦，然而，它表现出的是成功后的宁静和坦荡。
　　夕阳一点点慢慢滑向西边，两位老人的身影渐渐远去。这个季节的河西走廊，田地里的小麦、油菜已被收割机脱得只剩下凌乱的茬杆，旷野里裸露的土地显得沉静寂寞。在熔金般的河西大地上，只有白杨树是这片土地上忠实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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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漠北雪莲 于 2010-10-24 12:5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