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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每条蛇都是城市的边界

2020-09-24抒情散文敬一兵
每条蛇都是城市的边界■敬一兵阴天下雨,到处湿漉漉的,连情绪和感觉都湿透了。雨中见面的人没有话题。话题和人周围的城市景象,都被雨水重新还给了黯淡的天光。在这样的天光里,城市很阴郁,立交桥成了孤独的影子,街道没有了灵气,就连拔地而起的高楼,也成
每条蛇都是城市的边界
敬一兵


阴天下雨,到处湿漉漉的,连情绪和感觉都湿透了。
雨中见面的人没有话题。话题和人周围的城市景象,都被雨水重新还给了黯淡的天光。在这样的天光里,城市很阴郁,立交桥成了孤独的影子,街道没有了灵气,就连拔地而起的高楼,也成了找不到躲雨处立在街头的迷惘者。如果雨水特别大,城市里的人也会因为所有的欲望都被浇灭,无奈地躺在床上。躺在床上也不解决问题,窗外的雨点就像是敲在心里面,仰睡侧睡都无法摆脱。想写几个字,字还没有写出来,叩哒哒捶打在树叶上的雨点,就让人的眼泪先流出来了。没有办法,只好呆在家里看书,听音乐或者整理物品。天光黯淡阴雨绵绵只适合出现在乡村中,只有丛生的杂草和鸭子与青蛙,才会在雨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快感,甚至就连白天难得从乱石成堆的缝隙里,或者柴垛草堆和古埂土墙洞中爬出来的蛇,才会在雨天一改盘蜷萎靡的状态,悄悄爬上树桠和屋檐近侧的墙壁,在鸟巢边不断吐出舌信,惊走成鸟后再张开嘴巴吞食幼鸟。看一眼窗外潮湿的城市景象,再在脑袋里回忆一遍乡村的泥泞情形,一场雨水是为填补一段被遗忘中断了的空隙而准备的印象,就越来越强烈了。是说我在整理物品的时候,总是觉得从抽屉里翻出来的那本进出机关宿舍大院的出入证上,已经逝去了的外婆,又在潮湿的天气里,从泛黄的照片中逐渐复活起来了,原来记忆就是一条长蛇阵,只有在雨天的杂草丛中,才会繁衍出许许多多的景象。外婆属蛇,她能够像蛇一样在我杂草丛生的潮湿荫蔽的脑海里复活,这点我不奇怪。我奇怪的是,除了一个仅仅在亲人口中偶尔提及的名字外,已经在城市扩建中被人拆除,全都变得了无痕迹的她原来住在乡下的茅屋,还有茅屋后山上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逗留的坟墓,居然也随了一条蛇的影子复活了。
外婆的茅屋背靠一座小丘岭。茂密的树木和杂草,穿过半山腰安葬有外公的那座坟墓,从岭上一直蔓延到了茅屋的周围。阴天或是下雨的时候,总是能够看见一条或几条蛇,凭借杂草的掩护从坡上爬下来,在茅屋四周游荡。因为来的次数多了,坐在门前草墩上的外婆,不用睁开眼睛看,通过蛇碰触草的响动声,就能认出那条无毒的菜花蛇。这条蛇从来不会去骚扰搭在屋边窝里下蛋的鸡,只是伏在屋前的草丛中抑或盘在树底下一动不动呆上一会儿,然后才悄悄离开。外婆认定这条菜花蛇就是外公的化身,甚至她用干瘪的嘴唇蠕动后向前翘在鼻子下的这个动作,还能够帮助她闻到蛇的气味,与外公曾经留给外婆的气味是一样的。外婆与这条蛇相处的日子,在我降生的那天被中断了。外婆舍弃茅屋、舍弃后山上那片茂密的树林、舍弃一条菜花蛇,沿着蛇越来越少的那条路,从乡村走进城里来的全部动机,就是为了肩负起抚养我的重任。为了我的成长,外婆在表情上,性格上,衣着上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只有她说话的口音和行为习惯,还继续停留在茅屋和菜花蛇的身边。孩提时代的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在外婆的陪护下,用一截小树枝不断拨弄蚯蚓的身体。我拨弄蚯蚓的时候,就是外婆笑得最开心的时候。当时我并不知道,外婆笑得开心是她从我亲近蚯蚓的行为上,看见了她过去在乡村里亲近一条菜花蛇的经历。虽然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不明白外婆看我玩蚯蚓可以看得痴迷发呆的模样背后,是她的一次精心阅读灵魂世界的方式,但这丝毫也不会妨碍我在外婆去世后的每一次回忆中,判断出一条蛇就是外婆一生都无法迈过的一道坎。
外婆眼睛里我降生的这个城市,与她的乡村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没有了茅屋和蛇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密集的瓦房,红砖小楼,马路,汽车,电线杆,商铺饭馆和密密麻麻的行人。这个事实外婆一直不愿意相信。一到下雨天,外婆就要站在窗口,用眼睛仔细搜索梧桐树的每一根枝条,看看上面有没有蛇的踪影。我父母从外婆的这个行为举动上,看出了一条蛇在外婆心目中的分量,但他们不可能看见,一条蛇在外婆的感情上到底占据了怎样的位置,以及一条蛇是如何在外婆的眼睛里,变成了区分城市和乡村的一条界线。一条菜花蛇,既是外公灵魂出游的化身,又是外婆再熟悉不过的茅屋环境与城市的区分界线,它身上肩负的重任,一般的人确实很难掂量出来的。
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外婆的呵护中度过的。外婆自从来到城里生活后,天天都会用下雨天她仔细搜索树上有没有蛇出现的那种眼光看我,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的话语。直到我读小学的时候,外婆才停止了用这样的眼光看我。她的眼光停止看我的时候,她的眼睛并没有闭上,而是朝向了医院病房里的天花板。外婆的消失,实际上就是我的世界里的某一部分消失了。等到我真正能够区别睡眠与死亡的界线时,母亲才用追忆的叙述方式,把我缺失了的那部分世界,重新呈现在了我的面前。母亲说,外婆一直用那种异样的眼光看我,并在看我的同时嘴里不断念叨,都是外婆期待着原本也应该属于我的那条菜花蛇,能够在我的童话世界里,显形露身。当然,关于我的童话世界里随了外婆的逝去而缺失的许多内容,都是我长大成人后根据童年的模糊记忆和母亲的追忆叙述,一点一点从水底打捞出来的。一次打捞的过程,就是我对外婆的一次缅怀,而一次缅怀的结束,就是我对外婆眼睛里能够把所有朴素世界的元素都看成是一条菜花蛇缩影的理解。现在来看,这条线索确实太重要了,不仅对蛇,对外婆,也是对一座城市而言。
一条菜花蛇就是横在外婆面前的一道坎。外婆虽然身体迈过了这道坎,从而完成了从乡村到城市的迁徙,但她的灵魂,却始终没有随身体迈过这道坎。一道坎把灵魂和身体隔在两边,这样的痛苦,只有外婆感受是最深刻的。身体在坎的这边疼痛,灵魂在坎的那边孤独游荡,这是外婆的一次非常艰难的抉择。为了抚养我,外婆在精神上作出的如此痛苦的决定,成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能够让外婆留在坎的这一边的城市里,没有被她的灵魂呼唤回到乡村那一边的另外一个事实是,那时的城市,在气候上与外婆的乡村还是一样的。外婆虽然对城市的街道走向很难用眼睛和记忆辨别清楚,但对城市的气候变化,却能用自己的身体准确感应出来,比如一场连绵的秋雨还在酝酿中,外婆就能够凭借关节疼痛的强弱,预测出它抵达城市的时间。这种对季节更迭和天气变化依靠光照和温度来判断的情形,与蛇的冬眠,一到春暖花开蛇就准时苏醒,在春末或初秋的草丛中晒太阳的行为是一致的,让外婆在城市的天气变化中,间接寻到了蛇活动的影子,从而在心里面有了与乡村类似的亲近感觉。分明的四季,不同节气应运而生的蔬菜瓜果,还有从蔬菜瓜果上面散发出来的野生气味,都让外婆眼睛里的这个城市,与她的茅屋和小山丘所在的那个自然环境,有了一种近在咫尺的感觉。
城市与外婆的茅屋和小山丘近在咫尺的感觉,很像是瓦上的霜和风前的燃烛,不能在卑微的身份里安居,随时都有在担惊受怕的恐惧中突然退场的情形发生。即便就是外婆在城市生活的短短几年时间中,原本能够用身体感应到的气候变化,也逐渐随了城市的变迁而发生了外婆不愿意看见的转化。外婆的感官因此而出现了迟钝的现象,城市的凌乱和喧嚣的景象,成了她的老花眼必须回避的事物,也成了她身体无法摆脱疲倦的诱因,或许还是外婆没有活到我能够分辨是非的年纪的一个重要因素。我不知道外婆现在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生活是否舒畅,还会不会为看见凌乱和喧嚣而担惊受怕?但她在这个城市的医院中最后弥留的时间里,对灯光和温度都已经恍惚得无法分辨清楚的时候,还能够穿过她面临的混浊世界,伸出颤抖的手来准确地找到了我的脑袋的事实,却让现在的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她摸我的头,就是在触摸她的乡村与她客居的这个城市由菜花蛇构成的一条分界线。她的手之所以颤抖,除了因为她不愿意将自己衰老、没有一丝生机的僵冷气息过多地传递到我的身上来,过多地传递到城市与乡村的这条分界线上来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那条菜花蛇,没有尾随她一起来到城市的这个事实,让她无法判断这个结果是凶是吉,以及这个凶吉未定的情形,会不会随了她抚摸我的手潜伏在我的身上,对我的未来产生难以预料的影响时所面临的犹豫不决的徘徊表现。
一座城市,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停下发展和变化的脚步。离开了一座城市的人,虽然他或她的坟墓离这座城市很近,甚至就一直留在城市里的某个角落,但他或她却绝不会再因为城市的变迁而表现出一丁点的担忧和焦虑。他们带着他们的灵魂彻底走了,只把他们担忧的影子,留给了继续生活在城市里的人。
外婆和我曾经共同生活过的这座城市,现在的发展情形简直如同泼在绵纸上的水,四下蔓延,无边无际。当时给外婆带来强烈陌生感的密集瓦房和红砖小楼,已经彻底被高楼大厦和让人眩晕的玻璃幕墙取代了。曾经让外婆轻易就迷失了方向的小胡同,如今成了一条条笔直的宽马路与天边的云彩连在了一起。外婆过去还能够通过光照、温度和关节疼痛来判断的气候,已经成了老皇历上才有的记载符号。街边绿化带里开出来的蝴蝶花依旧鲜艳动人,但早已丢失了野生的质感,越来越归于假饰做作。成熟的事物依然存在,但不分时令季节出现在超市里的蔬菜瓜果,让我们在季节错乱的幻觉中越陷越深。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这样的城市发展,什么时候才能把峻峭的节奏坡度,放慢成可以停下来歇口气的平缓地带。要想知道我们自己离自然有多远,很难在我们周围看见一条蛇出没的事实,就是一个丈量的尺度。要想知道我们把脱离了自然的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们在花丛里偶尔遇见一条蛇的惊讶程度,就是一面映衬对比的镜子。得出这个判断性的看法,是来自于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在这座城市街边的小叶榕树上,亲眼看见的一条来路不明的菜花蛇,半盘半挂在树枝上,引得路人围观指点,人山人海的壮观场景,险些就把一条街道拦腰切断的情形。
久违了的陌生感,一下子就把自然活生生地拉拢在了我们的眼睛里,惊讶多于恐惧,新奇多于怜悯。与其说是一条蛇的出现给人的感官带来了刺激,不如说是凡是看见了这条蛇的人,都成了在这个夏天与自然突然邂逅的幸运者。至少,我自己就是如此感觉的。我不敢断定这条蛇是否就是外婆的亡灵进城来看我时,因为走错了路而出现在了树子上,但我确实在这条蛇的身上,看见了外婆的茅屋,还有茅屋背后那座小山坡上茂密的树林,又一次在我的脑海里,穿越城市给我制造的各种屏障,复活了。每条蛇都是城市的边界。在外婆离开我已经四十多年之后,我才开始认真阅读这个标题,虽然喜忧参半,但并不觉得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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