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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夜走三河

2020-09-24叙事散文路上的歌者
从铜陵回合肥,靠近三河时,朋友将车停靠在路边,我们一起下去抽烟,朋友问我怎么走,我明白他是问我去不去三河,想了想,我说向右拐吧。向右拐,就是拐向三河的方向。记不清来小镇多少次了,跟三河结缘是因为天桥上那个算命的——闭着眼睛掐着手指哼哼唧唧了



从铜陵回合肥,靠近三河时,朋友将车停靠在路边,我们一起下去抽烟,朋友问我怎么走,我明白他是问我去不去三河,想了想,我说向右拐吧。

向右拐,就是拐向三河的方向。

记不清来小镇多少次了,跟三河结缘是因为天桥上那个算命的——闭着眼睛掐着手指哼哼唧唧了半天,然后有气无力地告诉我你五行缺水——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早已忘记那天是否有风阳光是否灿烂,却念念不忘那可恶的瞎子,不忘瞎子告诉我多向有水的地方去。

三河多水。小南河穿镇而过,安静,干净。小镇的人用一辈子的欢笑厮守着这条小河,如同厮守着千年古训,在一天里的不同时光,做不同的事;在一年里的相同时光,做相同的事。我常常想起某个时候,女人们在水里洗菜,想起另一个时候,女人们在水里捣衣。她们有的蹲在石板上,拿棒槌在捶打,有的干脆高挽裤脚站在水中,手中的衣衫彩蝶般飞起又落下,水蛇腰扭起,溅一圈惊艳的目光。

小镇女子,雨天里的青蛇。她们有着清丽的眸子,倏忽间看你几眼,清灵滑冷,媚眼如丝,莫名却又笑了,尖翘的下巴骄傲而媚气地扬起,白生生的牙齿露出来,对你乡音软语地招呼,你便英雄气短,柔肠低徊,虽是男儿,偏偏低眉。而我几次无端梦见的,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在清凌凌的水的画卷里,洗自己的小背心。女孩把背心平铺在石板上,铺得平平整整,仿佛不是一件小背心,而是一张作业纸。她以写作业的认真态度,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的洗衣仪式,铺好,打肥皂,撩水。

多水的小镇也多石。石栏,石基,石桥,青石铺路,小镇印象,也便这样清清脆脆的。如果是雨天,满眼都是红黄蓝绿,像多彩的蘑菇,顶着扑簌簌的雨点子,在老街深巷招摇。亏得女子身量窈窕,伞花雀跃,长统靴子踩在水汽四溅的石板路上,笃,笃,笃,依稀木屐声响。

坐在车里,舒服地靠着,闭上眼睛,发着花痴发着水痴,朋友已将车停好,原来已到三河,下车,去寻吃饭的所在。

已是初夜,风清凉清凉的,还带着一丝甜甜的味道,走在古街,抬眼尽是古色古香的灯笼,明明暗暗的,奇异处是那些灯笼都写着姓氏,挂在门楼的檐上,门楼又多是青瓦飞檐,古朴而斑驳,让人有时光回溯的感觉,情不自禁想起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觉得很不真实。

朋友似乎路径很熟,低着头只顾向前,眼前就是著名的小南河了,望去,岸上游人如织,近前,能看到河面上的游船,游船里的地方戏和民俗表演,却偏又听到钢琴的声音,问过,才知道这是设计者的所谓创意,在小南河随处都可以听见这样的背景音乐,自以为匠心独运,只是对照眼前的场景,有些牛头马嘴了。

  忽然有声音传来,不是风声水声,像是歌吹,似有似无,若隐若现,却又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给人雾锁清寒,秋愁无尽的伤感。我拉了拉朋友的衣袖,循声向上游走去,几十米后,就见河面一个画舫,有歌声曲折传来,细听,依稀唱的是“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泥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玉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琴声悠扬,歌声婉转,无尽温柔,又似无尽忧伤,无尽哀怨,让我止步,发痴。

朋友拍拍我的肩膀,问我:“上去么?”

“上去?去哪儿?”

“画舫,上面有包厢,可以喝酒的,商家精明,弄出个特殊的情调招徕生意而已,你等着,我让船家靠岸。”朋友紧走几步到了河边,挥着手,向画舫大声吆喝着,须臾,那画舫就向岸边靠近。

上了画舫,早有一女子上前,盈盈万福,抬起头来,却是唇红齿白,风情撩人,让人如沐春风,自我介绍是船娘,边说“识得二位俊杰实在是小女子万幸”之类的客气话,边拿眸子媚眼如丝地瞄我们。朋友说明来意,船娘便领着我们去了船舱一间雅舍,不大的所在,却布置的很是精雅,有一幅字,是明朝刘伯温的《兰花》:“幽兰花,何菲菲,世方被佩资簏施,我欲纫之充佩韦,袅袅独立众所非”。筋骨锋芒肆意,收笔圆转如意,端的是一幅好字,却没有题款,不知出自何人手笔。

朋友点菜的同时,船娘泡好了茶水,倒在白瓷杯里,茶色碧绿,入口却甚是涩嘴,见我眉头皱起,朋友笑着打趣我,说这是商家这是生意,你还指望着用大红袍招待你啊?凑合着喝吧。

正喝茶说话,雅舍走进一男子,居然穿着青色长衫,一副文士摸样,只是目光闪烁不定,很精明的样子,先是恭敬地给我们上烟,然后媚笑着向我们介绍画舫的消费项目,朋友征询地看着我,我轻轻摇头。
略一沉吟,朋友说:“我们是刚才在岸上被歌声吸引来的,可以让我们见一见歌者么?”

“当然可以,您稍等,我这就去给您请来。”

等那男子走出去,我问朋友:“这样安排,合适吗?”

朋友哈哈大笑:“你怕什么?助兴罢了,放心吧,我们只是听唱,不会玩出格,哈哈”

酒菜很快上齐,菜是几样土菜,很是精致,酒是三河产的米酒,甜香醇厚,回味无穷。酒没过三巡菜没过五味,就听见敲门声,进来的是一紫杉女子,袅袅婷婷的,细看却不年轻了,脸上的淡妆遮不住憔悴,只见她将椅子往旁边挪挪,跟摆放酒菜的桌子拉开一段距离,然后坐下,将琵琶抱在胸前,自称盼儿,问我们要听什么歌。

朋友将歌单递给我,印刷的很精美,倒是很有几分文化的味道,翻开折页,歌名很多,有流行歌曲,也有古诗词的词牌名,我有些好奇,便点了一首柳永的《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盼儿的声音极其婉转,唱功也十分出色,将柳永的这首千古绝唱演绎的很是到位,歌者柔肠寸断千转百回,听者千番惋惜万般哀怜,雅舍的几个人一时间沉浸在若有若无的哀伤里了。

“换首高昂点的吧。”朋友对盼儿建议道:“挑一首高亢点激昂点的,你自己挑。”

盼儿皱了皱好看的眉,略微沉吟,玉臂轻挥,丝弦漫拈,琴声伴着歌声弥漫了整个河面: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西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这首词听起来耳熟,是谁写的?你还记得吗?”朋友问我。

“好像是李贺的吧。大唐李贺为六朝时一个叫苏小小的女子所作。对了,盼儿,你知道这个故事吗?给我们说说如何?”

“我也是听的传说,不知真假,说错了,二位客官不要生气才好。”盼儿调整了一下坐姿,将怀里的琵琶轻轻放下,用三河甜软的乡音为我们讲出一段凄美的故事。

原来苏小小是西湖美女,生于南齐钱塘西泠桥畔,六岁时父亲不幸病故,母女相依为命。为了生计,母亲忍辱为妓,四年后身心交瘁,一病不起,临终时将女儿托付给贾姨妈并赠与终生积蓄。数年后,苏小小长成美丽少女,才艺双绝,广有名声,她有一首“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不曾想达官商贾骚人墨客趋之若鹜,苏小小拒绝这些无聊之辈的同时,也得罪了许多恶官,随后母亲的积蓄终于花尽,她再无其它生路,便操琴谋生,成为钱塘出名的歌妓。后来苏小小结识了宰相阮道之子阮郁,相惜于才,曾有过一段恋情,而阮郁最终还是迫于门户压力,弃小小而去。苏小小随后被污吏陷害,冤屈入狱,半年时间里受尽折磨,身染重病,出狱后在一个夏荷盛开的日子里离开了人世。

故事讲完了,盼儿幽幽叹息一声,似乎还沉浸在故事的氛围里,又或许是联想到什么,一脸的悲戚。我们没再点歌,许久,朋友端起酒杯向她示意:“能喝酒吗?”

“谢谢!我不会喝酒,抱歉了。”盼儿有些羞涩地说。“啊,没关系的,盼儿,你走吧,你的歌声非常好听,谢谢你!”我对盼儿说。

朋友似乎对我让盼儿离开有些不解,疑惑地看着我,我故意不去看他,端起酒杯,却又没了酒兴,心里很是落寞,向朋友要了一支香烟,点着,看着烟气升腾,却没去吸它。

那天晚上我们从画舫上岸,已近深夜,游人了了,商家已开始收摊儿了。站在岸边,醉眼迷离地看着河面,画舫已经驶远,融入朦胧的雾气里,变成模糊的影子,终于不见,路灯将我的身影拉长,投射在水里,有风吹来,水波荡漾,我的身影开始晃动,变形,然后沉入河底。转身离开,忽然一阵忧伤袭击了我,毫无来由地,心里满是凄楚。

也许忧伤和欢乐就象白昼与黑夜,黑夜衬托了白天的光明,白天也带来了黑夜的宁静。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三河,不知为什么,过去这么久了,还会常常想起那艘画舫,那间雅舍,那个风情万种的船娘,那个哀怨自怜的盼儿。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次旅行,三河只是我人生无数驿站中的一个,船娘和盼儿也不过是一个过客,终有一天她们会被滚滚红尘湮没,就像柳永,就像苏小小,就像我自己。

我问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没有答案。


[ 本帖最后由 路上的歌者 于 2010-10-27 10:0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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