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流光叫醒

文/雨潇凌

我现在住居的地方在浙江省上虞市人民西路1801号，一间不大的双人房间，设施简单，有一台电视机，还是以前的同事临走时送的，基本上没怎么用过。屋子里唯一的装饰就是书，床头床尾、桌子上全部堆满书，从佛家典籍、小说野史到诗词歌赋等一应俱全。因为书本太多没地方放的缘故，有一天我索性把床垫子掀起来，当成了临时书架。当然这其中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近来感觉腰身酸痛，听飞哥说，中医上讲睡硬板床可以缓解这类病症，而且从小到大也习惯了睡硬板床，于是垫上薄薄的棉絮，就直接睡在木板上面，竟也比从前舒坦、安稳踏实许多。纵使如此，还是很多次半夜醒来，发现书本不知何时从竖立的床垫子上掉下来，落在怀里记录着远去的梦。这曾被很多人当成了笑料，我自以为有说不出的安然自在。

间虽小，却好在还有一个独立的阳台。不论是阳光明媚还是阴雨天气，站在阳台上，推开窗就能看到斜对面蜿蜒流淌的河流，河流对岸坐落着一片村庄，村庄过去是绵延无尽的群山耸立。清晨或者傍晚之时，村庄里的男人会驾着渔船，在河上撒网捕鱼，或到对岸的菜畦采摘新鲜蔬菜，或从岸边埠头顺流而下，到河流下游走亲访友。女人则在厨房里张罗饭菜，或在埠头洗浣衣服，老人、孩子、猫、狗或坐在门前屋后，或追逐在闾巷中，构成一幅娴静的田园诗画。若是遇到下雨天，村子便被蒙在一层烟雾中若隐若现。女人们在屋子里聚拢，一边忙着平日落下的农活，一边闲聊着。男人们则披蓑衣戴斗笠，独自驾着船只，悠闲地行驶在河道上，察看远近河道、庄稼的情况，一派典型的水墨山水画便尽收眼底，而且还多了一点冉冉升起的人间烟火气。对于这座长年安静的村庄，有一回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突发奇想，想近前走一遭，但终究还是于近在咫尺的地方迷了路，以后便断了再上前去看一看的念头。

每逢下班以后，我会坐在窗前阅读从前想读而耽搁的书，看到眼睛酸涩时，抬头眺望对面安静横卧地村庄，只见炊烟袅袅，一阵芬香袭来。大约晚饭时间过后，从村子里飘来隐约地戏文声，是绍兴具有浓郁特色的莲花落，偶尔也响起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但毕竟不多。我到了绍兴才知道，莲花落是绍兴本地的一种传统戏曲，在坊间流布甚广，当地不论男女老少，皆能哼唱几曲小调，既娱乐生活，也增添几许欢乐气氛。我虽然听不大明白戏文里面的内容，却像迷恋其它剧种一样，对这抑扬顿挫的民间演唱产生出深深的依赖感，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寻常巷陌之间的温暖。

我尤记得小时，母亲亦喜欢听戏。逢年过节，远近村子都有请戏班子驻村唱戏的风俗，通常一唱就是半个多月，各村轮流坐庄。遇到村中大户人家操办红白喜事，人山人海，场面还要热闹非凡。这时候，母亲大都和姊妹们相邀，一起去听几回戏曲。若是在邻村开戏，她们还要一大早地赶过去占位置。母亲每回去的时候，都会稍带上我。她们盛装华服，安静地坐在戏台下，听到伤心处，禁不住潸然泪下。我大多时候在戏场外面独自玩耍，时不时留心舞台上的动静，亦觉得剧中的人物风流照人，遇到听不懂的就跑过去让母亲给我讲戏文里的内容。有说陈世美如何负心薄幸的，也有说宋五娘回娘家给母亲做寿遭人白眼最后以怨报德的，等等等等，几乎道尽世间人情冷暖。戏文一事，就这样刻在心里，挥之不去。

也曾经听人说，一个人开始苍老的标志，是对过去一切陈旧的事物开始着迷，戏曲就是其中之一。对于这一点，我亦只能欣然接受，因为我根本找不出可以反驳的任何理由。不仅是源于小时受母亲影响过深，而且越是见识阅历渐增，兴趣爱好也越是逃离不了这些传统的圈子，更何况是在自古丝竹戏曲繁昌的江南。

周末休息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去杭州西湖边坐一会儿，看看来往的人潮车流，和西湖边永远娴静致远的风景。经过西湖露天广场的时候，我会在流香亭前停下来，找一个僻静地角落坐下，安静地听一些退休的老头老奶奶唱戏，以越剧居多，也唱诸如莲花落这样的地方戏。每每曲终人散后，我总觉得意犹未尽。有一回我忍不住走上前，问其中一位唱戏的长者：“怎么听来听去，都是凄凄悲悲的曲调，竟没有一点欢喜的内容。”他们只是笑而不答。我亦知道，这才是寻常百姓生活，竟沾不上半点帝王浮华习气。

在江南，除了随处可闻的戏文声，下雨的时候也尤其多，特别是梅雨季节，典型的江南特色，潮湿凄迷，像是活脱脱地从唐诗宋词里蹦出来的诗情画意，镶嵌在原本锦绣的江南文本中，被我这样的异乡人忧伤的一再凭吊。我站在这个窗口，看过很多次雨季，不管是细雨缠绵，还是暴风骤雨。说来也奇怪，我至今都不记得当初怎么就来了这里，也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屋子对面这条河流以及河流对面的村庄竟然如此动人。

还依稀记得幼年，我亦是生活在这样的场景当中。只不过那里是湖北孝感的一座农庄，这里是在江南绍兴上虞的郊外。那时候，一到下雨的天气，村子里就显得特别安静。平时忙碌的男男女女都闲下来，或打牌抽旱烟，或邻前隔壁的坐在一块儿编织草席、道尽家长里短。至于村里小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顶着大雨在门前的那条洛桑河上抓鱼嬉戏。洛桑河的水清澈晶莹，站在河道里可以看到鱼儿成群结队游趟的样子，还有孩子们光光的小脚丫子。河边野草丛中一年四季开着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在风中轻轻招摇，远远近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村上一些新近结婚的女子会撑着伞采摘回来，在破旧的瓶中倒些水，插起来，摆放在床头。我只见母亲采过一回，当时她的脸上露出比花还美的笑容。

孩子们玩累的时候，会转移战场到廊檐下，和着泥巴打土仗，或者数着廊檐下滴落的雨滴，争得满脸通红。那时的屋子不似如今钢筋混泥土的建筑林立，皆是泥土砖瓦堆砌起来的低矮房屋，每家每户屋檐下整齐地铺放着一排排灰色的砖头，用以防止屋前地面因雨水冲刷造成的坑洼，方便左邻右舍串门。如若仔细听这雨声，还能清晰地听见雨水从屋檐下有节奏地下落，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像是悠远的古琴声从远方飘扬而来。下雨天，这些悠远熟悉的滴答声总是在窗口响起，容易让人瞬间陷入长久的回忆。我知道，这是一个人的好时光，却凝聚着一个时代远去的背影，不可再次触摸。

遇到晴朗天气，上虞的天空就格外清澈蔚蓝，可以看见远处的田野，高高的水坝和狭长的铁轨。附近农人在田间劳作，时而响起几句吴侬软语，被来往不息的列车声响淹没。这些阳光下的新鲜事，全然不似阴雨时的模样，让人心里舒坦明丽。在这样的一座小城生活，平淡而真实，就像是在时光中渐行渐远，虽看不到终点，却清楚脚下走过的痕迹，这已经足够。
[ 本帖最后由 雨潇凌 于 2010-10-27 18:37 编辑 ] 故事, 母亲, 时光, 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