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无他事

别无他事


　　伸出一根指头，一颗雨滴从云际的某个地方就落在指肚上，冰凉、柔软中隐藏着神秘而不可知的力量。

　　对于一颗晶莹的雨滴，你几乎无法将它与一场浊浪滔天的洪水联系在一起，然而，发生或正在发生着的一切，会让你惊怯无语。就是这雨滴的大量汇聚，夷平了那些美丽的村庄，掩埋了万千鲜活的生命。人之悠悠百年大命，竟在这微小水滴的转身低首间生死难卜。

　　他，背上背着一口简易的棺木，那张被风雨侵蚀的已失去光泽的脸，似一方赭黑色石块，裸露在日光下，大颗的汗水淌下来，滴落在瞬间被泥石流掩埋了亲人们的那片废墟上，眼中却没有一滴泪。他躬身、负重前行的身影，永远的留在了岁月这部悲情巨片的影像中，且渐行渐远，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忽然想起早年看过的一部小说中的人物：他背负着十字架，艰难的向着墓地走，把送葬的人们远远的落在了后面，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忽然一个踉跄，倒下，再也没有站起来．．．．．．

　　记得小时候坐在火车上，在它有节奏的运行声中，昏昏大睡在父亲的怀中，忽然父亲将我摇醒说：快看，大海！我张开眼睛，隔着车窗看到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蓝色水域，点点白帆，低低掠过的水鸟，还有那清晨倒影在海面上橘红的曙色，以及涌起的一折一折的波皱，都让我生出即刻扑过去的欲望。面对大海，第一次阅读到了“宽广”这两个字，以至后来的多年里，当我局促在狭小空间中孤独的等待一扇门被打开时，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到那片蓝色海域，做它的一只鸟，或者海滩上的一颗小小的鹅卵石。一年的五月，我站在北京三环的一座桥上，豪华的京伦大饭店，商务部高耸入云的大厦，林立的楼群，与夜晚的霓虹，组成了一道旖旎而富丽的景色，让人满心温馥，似乎，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处所，每一条路，每一座桥，都可以让我安全的停靠。

　　时隔多年，在一条隐没于生活世象背后的大河中拼力泗渡，内心妖娆，却不免浑身扎满荆棘的尖刺，向上望，辽阔天空上游动着苍茫的云朵，向前看，泱泱大水无边无际，原来，这高天阔地间，自己不及一粒沙石、草木，沙石草木还可以安之若素的固守着一方泥土，而人活着，就必须要在岁月的河流中负重潜游，犹如心跳与呼吸般分秒不可停歇。

　　孩提时，喜欢悍然的去追逐一只蜻蜓，它在空中飞翔的翩然美丽，在水面上着陆的轻盈无碍，都让一颗幼稚的心灵生出嫉妒。

　　爱上一株蒲公英，是那个花季。遍野的蒲公英，举起金黄的花盏，在高高的天空下，以一种恣意无邪的眼神，迎挽朗朗晴光，当它撞进我的豆蔻，便染就一梦金子。

　　何年何日被蒲公英的种子揪住神魂的，已记不起，却自知韶光暗转，青眼移梦。那片高大的树林立在坡顶上，坡下的河水清亮，坡岸上开满野蕙，其中就挤满了蒲公英小巧的身影。风一吹，林涛、水声过耳，青萍摇曳，只有蒲公英的种子，不曾贪恋昨日的盛放而有须臾的拖延，无声无息、轻轻软软飘荡于天地间。似哪个唱京戏的名角，卸下所有的行头，留下刚刚那一刻的喝彩，只为转场去赶另一场戏；又犹如一个内敛的诗人，瞬间思意的飞动，不会被谁在意，也不会将谁惊醒。

　　虞美人的花，开在旷野废园，别有一番凄艳之味，让人想起霸王面前横剑自刎的虞姬，她翠袖舒舞，血溅青石，对于一个深爱着的人，以死相酬，道尽爱之贞烈，却也是毒。想这般绝艳至惊动天地的爱，终成千古绝唱，而世上又有几人敢于把这有分量、极尽风流的爱担起，饮下呢？想必虞美人的别名叫做小罂粟，不是凭空而来，它原不是可以制作海洛因的大麻，却实属爱之罂粟。今生若爱，就将意味着饮下这毒，用血肉来抵消今世的缘债。

　　晚秋的残荷，在寒塘中凋零出绝然、惨烈之美，有一种穿心触骨的震撼力。当你在晨雾迷蒙中，眼神轻掠过满塘残花败梗，心会为之一颤。想当初，它在一个夏季，风中做醉饮的舞妃，雨中做亭亭玉立的清荷，月下是意迟迟的佳人，临到秋霜降落，它竟是低首屈身，凋残难掩，让人在它折成的悲壮曲线中惊心动魄，也生出放不下的疼。

　　又是一年的秋了，备好相机，带上画夹，晴川上临下虞美人的绝艳，秋塘中摄几帧残荷凋落的悲美，暮落之前，当我转身欲归时，赫然望见逆光中的它们执着的苦煞，以至狰狞难睹，失去了原有的重量。于人生，何苦要做如此惨烈的抵抗呢？面对时空深不可测的筹谋，无论什么样的痴执，赢了的都不是自己。

　　西天边燃烧的红云，罩染上一层朦胧的瓦色，阵风徐徐，追花逐叶，我看见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轻轻飞起，在夕阳奇迷的光晕中，幻成一性禅那，孤独自醒，深晓人世。一个人在暮色临照下来的那一刻，恍如站在岁月漡泱的水岸，掠过蒲公英漂泊的凉深，深舒一口气，吹散掌心执着不放的烟云，飘然远去，向着内心高大的寺宇．．．．．．

　　一生，不过是与时间对视的一瞬光阴，却担着忧喜悲欣，只是，在生活的沉重与轻浅中，借蒲公英的种子，找到一条让自己可以漂泊的出口。此际，我心静凉，别无他事。

　　　　　　　　　　　２０１０．８．２６日　西溪 [ 本帖最后由 西溪 于 2010-8-30 07:1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