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娘
正在门口晒太阳的德娘,冷不防的被冒出来的老儿子踢了几脚,她很是惊愕,不时的挪动着双腿躲闪着。其实,她得过偏瘫,双腿挪动并不灵活,六十八岁的老儿子德一脚脚的踢在她的大腿股上,她感觉钻心的疼,快九十岁的她不时地哀嚎着,看上去很精瘦的德并没有因为她的哀嚎而停手,老儿子背着手,满脸的怒气,嘴里还骂个不停,骂啥呢,隔着远也听不清。
儿子就这么踢打着老娘,足足有十多分钟,邻居们没有一个出来劝的。不是邻居们冷眼看笑话,而是家家户户的大门上落着生锈的铁锁。房子都空了,很多人家都到城里住了,村里没几户人家了,就是有也是些老弱病残,能自己照顾自己的就是好的。德娘算得上是村里年龄最大的,她思维还算清晰,耳不聋眼不花,就是腿脚不怎么利索,走路需要拐子,天天坐在大门口,夏里纳凉,冬里晒太阳。她家的门口一棵大梧桐树,高大的树冠遮的大门口无论啥时候都有树荫。冬天的,巴掌大的树叶全落光了,稀疏的树干遮不住太阳的透射,晒太阳,一直是村里老辈留下来的习惯。而德家是个大车门,地方宽阔,又被风,是邻居们常玩的地方。她家的房子是分的地主家的,曾经何等的气派,在村里数一号的。德娘是当时的妇女主任,村里唯一的女党员,当时思想很先进,还常到公社地区开会作报告,提起德娘的名字,十里八庄没有不知道的。批斗会上,她慷概激昂,总是临场发挥,有稿子从不念稿。当然,知道内情的,知道她是不识字,一天学没上,还曾经在大户人家当了七八年的丫鬟。说来也巧,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上过学堂,还留学过苏联,那年回到家乡来闹革命,第一个发展的对象就是她。因为他一回来,德娘就伺候他,让她最先接触了先进思想,还成为他的联络员,和村里五名发展对象成了村里第一批党员。从此,她走上了革命道路,组织起村里妇女们一起反对男权,一起加入地方游击队,号召妇女们做军鞋等,带头打土豪分田地,她的思想越来越先进,革命道路越走越宽广,后来嫁了村里最穷人家的后生,分得了村里最大地住的房子。那时的花姑,名字响当当,无论走到哪里,一张口就是革命思想,说她又红又专,一点也不为过。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曾经的风流人物老了,唯一的老儿子对她也不孝顺,天天盼着她死,话都说出了口,“你们那代的,村里还有谁,你说你还活着干啥,你死了,俺也没了累赘,出去也能挣个钱,虽说在城里买不起楼,修缮修缮房子总可以吧,你天天不是这药就是拿药,领的那个钱还不够你吃药的。”今儿又对老娘动手,是因为她又尿被窝了,尿了也不说,还用被子盖起来,老儿子去给她收拾床铺,一看恼了,跑出来就踢她。德娘不时地哀嚎着,躲又躲不开,被狠狠的踢了几下子,痛的她老泪纵横。老儿子还不解恨,揪了下她满头的白发,拧了把她满是深深的皱纹的老娘,又使劲点了下她的额头,把她点的后仰前匐,自己的头重重的磕在自己的腿上,磕了个头眩眼花。老儿子这才气汹汹的回家去了。
德娘半天才缓过劲儿,她低声呻吟着,用袖子拭了把满脸的泪水,又往四处看了看,确定没人,这才放了心。她是个要脸的人,更是个要强的人,别看一把年纪了,那份自尊心还很强,要是让人看见,真是没脸了,还不如一头撞死。对老儿子的不孝顺,他竟然生不起多少恨意,只是很伤心,都是自己从小把他稀罕坏了,赖不得谁。对于老儿子来说,她还有个隐藏在心底的大秘密。当年,为何匆匆找个村里最穷的,快四十岁了还找不上媳妇的单邬嫁了?因为那时她已经怀孕了,肚子里的孩子就是老儿子。老儿子是谁的种,绝对不是单邬的,而是大少爷永根的,伺候大少爷的那段日子里,不但接受了他的新思想,还对他产生了情愫,就在那个晚上,你情我愿的,有了床帏之事。他的话,革命者也需要爱情。“爱情”两个字对她来说是第一次听说,从此后,那些晚上,就在大少爷的房里,做了不能说出去的事,他答应过她,等革命胜利了回来娶她。但是,他走得急,因为得到情报,敌伪头子要抓捕他,他不得趁夜逃出去躲藏,谁知半路上还是遭遇了敌人,被当场杀害,尸体运回来的时候,胸部被血浸透。当着人面,她不敢表露出来,自己跑到村北的高粱地里,找个僻静处,一阵好哭。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怀孕了,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她忍着伤痛,不得不另想办法。
这里解放后,她很快嫁给了单邬。单邬出身好,是彻底的无产阶级,这样能很好地保护她的孩子。孩子出生后,也曾想过要他认祖归宗。可是,那个时候政治气候不允许啊,永根家并未因为他参加革命是烈士而被照顾,还是被划定为地主成份,是被阶级的对象,他家的田地、财产、房子都被没收了。房子分给了她,因为她家是最穷的,她又是最先进的,分给她,是党组织统一决定的。不但房子分给她,一些家资也分了不少。而永根父母被撵到了单邬家破房子里住,这样的结果就很好了,要不是永根是烈士,恐怕批斗的他们更厉害。村里的几家地主,时不时地挨斗不说,还经常让他们扫大街,干些重活累活,说是改造,彻底的改造,改造他们利己主义、封建主义思想,清算他们剥削广大贫下中农的罪行。其实,这都是政治气候的原因,很多大户人家都是靠勤劳致富的,剥削人的很少,有个钱攒攒着买地,地越来越多;没钱人家就卖地,自己越来越穷;有地人家自己干不过来就雇短工,甚至很多人家雇长工,没地的人家就靠打短工或干长工过活。两极分化,有了富人和穷人,有了地主和无产者,无产者大多数,地主是少数,无产者闹革命最终取得了胜利,分地主的地、家产和房子,地主人家在那样的背景下也不敢反抗,只有挨批斗的份。
在那样的形势下,德娘打消了让德认祖归宗的想法。而且,永根爹娘受到打击后,心情抑郁,在轰轰烈烈的大运动中先后去世了,永根家也绝了户。大儿子德却在娘的庇护下,却养成了许多坏习惯,好吃懒做不干活,在大运动中更是干了不少坏事,得罪了不少人。改革开放后,人们摆脱了社会的束缚,精神的枷锁,分地到户了,打破了大锅饭,不再干多干少都一样,地种好了多打粮食,除了公粮都是自己的;养鸡养鸭养猪,养多少没人再管,允许做小买卖了,卖鞋卖布开经销,干建筑跑运输,愿意干啥就干啥。而老儿子德在她的骄纵下,不喜劳作,种地地里满是草,种棉花棉花桃全部被虫子咬,干个建筑队吧,还被人家撵回来了,光磨滑不干活,没人愿意用。而她也不吃香了,由于年龄原因,从妇女主任职上退下来了,退下来还不适应,因为村里人和她说话变了调,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帮着儿家干活,她起早贪黑,和儿媳妇上坡下洼,管理者五六亩地,倒是老儿子,常在村里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被村里人烦气,很多人找到门上骂骂咧咧,她还得说好话给人家赔情。
德娘很后悔,后悔没给单邬留个后。这事上,她是有私心的,害怕再有了孩子,德不受待见。单邬是个老实人,尽管他后来知道德不是自己的孩子,也没和她吵闹,他很顾她的形象,家里一切围着她转,公公婆婆也任劳任怨,就为了的大门上“光荣人家”、“五好家庭”的牌子。单邬是喉癌去世的,死时还不到四十岁,走在了公公婆婆的牵头。德成人,公公婆婆出了很大的力,媳妇是婆婆娘家三老姨家的闺女,要不是这层关系,德很难说上媳妇,他坏名声出去了,虽说有她撑着,没人敢说啥。但是,也没有谁嫁闺女愿意嫁给他。托了很多人,十里八乡的,凡是认识的,都去说了,没人卖她的面子,她越来越不吃香了。德结婚后,媳妇还不错,从不和她顶嘴,只是连生了俩个丫头片子,让她失望,使她难过,不但是她,公公婆婆也唉声叹气,从有过再让孙媳妇生一个的想法,被她断然否定,她就是管这事的,真要再偷着生一胎,那还不断了她的政治生命。村里有超生的,两口子偷着跑了,把个孩子和老人丢在家里,是她领着公社的人没收了人家的东西,扒掉了人家的房子,檩梁都拉到了公社里,还把老人孩子撵出村子。那是怎样的绝情。当时,她义正言辞,计划生育是国策,谁敢以身试法,抓起来坐牢,要不是看着一把年龄,又身患重病,早抓起来了。虽说没把人家抓起来,两天后,死在自家的过道里,一个五岁的女孩儿吃东家喝西家,那个惨。所以,她得罪了很多人,她在那个位置,人家不干惹她,她不干了,背后里没少骂她,村里很少有搭理她的。当时,她既然已经这样做了,决不能允许家人犯,那还不打她的脸。公公婆婆就在忧郁中,没过几年,先后去世了。德也因为这事儿,光和老婆吵闹,还吓死手打人家,有一回差点出了人命,人家不跟他过了,领这两个孩子跑了,人家娘家还要人,她再也威不住人家,不但老儿子被人家打了一顿,她也挨了亲家公两个嘴巴子。起初,她很强硬,因为她认识镇里很多人,至今还有在位上的,她去找过,人家却没给她这个面子,因为人家去法院起诉了,一时对她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工作做不通,人家又不愿意调解,不得已最后离婚了,两个孩子由母亲抚养,男方每月出抚养费。
这件事上,德娘觉得很窝囊,自己怎说也是个村干部,人家根本没放在眼里,这要是前些年,亲家不敢这么嚣张,还去法院告儿子,她可是响当当的干部,上面都敬重三分。可是,现在大气候不行了,这些老百姓不听话了,敢反抗了。以前,只要她从街上走过,谁也会变得小心翼翼,向她打招呼低三下四。现在可好,连那些被专政的地主分子后辈都挺直了腰杆,光明正大的做买卖,组建建筑队,搞养殖业,都富起来了,盖得砖瓦房宽敞明亮,还都是铝合金门窗,有得还安上了太阳能,买上了大彩电,骑着个大摩托在村里炫耀,这就是向她示威。特别是偷着生孩子的那家,人家孩子高大帅气,人家房子又重新翻盖成了新的,最可气的是,本来是黑户口,一次人口普查,户口落下了,田地分到手了,这和当时的处理是相违背的,她还去公社问过。哦,不是公社了,改成了镇政府,党委书记和她说:“都过去的事了,您老就别提了,人家孩子都这么大了,咱还能给人家掐死怎的。何况,当时也处理完了,现在人家已经交了社会抚养金,这样的事镇里不少。想当年扒人家房子、没收人家财产,还逼死了人家老人,放到现在是要犯罪的,所以啥也别提了,你的思想还要跟上形势。”一番话说得德娘云里雾里,计划生育是国策,谁违反了就处理谁,就要做牢狱,现在怎还这样了,黑白不分了?但是,不管她想明白想不明白,她去找,一点结果也没有,也不知谁走漏了消息,人家找到门上,好一顿挖苦她,唾沫点子都飞溅到她脸上,她还得陪着好话,心里却生气得很。想当年,这些人在村里是多么的老实,成分不好,说不上媳妇,只能地主和地主结亲家,劳苦大众的女儿是看不上这样的人家的,贫下中农的孩子可以推荐上大学,第一就看成分,成分不好,再聪明的孩子也别想被推荐。每年推荐都有名额,都是村委会讨论决定,要不是德不是那块料,和人家一样老老实实的,第一个被推荐的就是他。当然,不是没推荐他,那一年,强逼着他去,三个月偷跑回来,说根本听不懂,像听天书一样,坐在教室里跟做监狱一样,难受的死的心都有。他被推荐了两次,都是自己跑回来。
德娘在大门口呻吟着抹眼。过去的场景一幕幕的出现,有时候她就恨,但凡老儿子能熬下来,现在也是干部了,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成了村里的一害。如今,就指望她领那点钱娘俩过活。老儿子德大半辈子没干过正事儿,好吃懒做不干活,好好地家也被他打散了。前两天,两个孙女一起来看过她,给她买了不少东西。如今,她们都嫁人了,日子过得都不错。她们的话,都恨这个不争气的爹,一辈子没干过人事,周围村庄没有不知道王家村有个破烂人,儿时指望他娘生在蜜罐里,老来和他娘住在破庙里。这话一点儿不假,当时的房子很气派。如今,家家户户盖了砖瓦房,她家的老房孤零零的立在老村基上,一溜歪斜的样子,像是一阵风来就能吹倒了。她也希望翻盖翻盖房子,可是没钱啊,自己一月领的那几百块钱还不够老儿子喝酒的,一天三顿喝,喝得跟醉鸭子一样,喝醉了就耍酒疯,有几次无缘无故骂人家,被人家打的满身土,爬着回来。她不知道孩子为啥变得这样,根本不像他爹,他爹也生在大户人家,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啥也需要人伺候。可是,他爹就不这样,很有作为的青年,忧国忧民,讲起话来头头是道,传播先进思想,组织抗日武装,拿家里的钱财和粮食资助游击队,发展村里和别村好多人入党,被日伪军杀害时才三十刚出头,正是大好年华,这是怎样的一个人,一身热血,爱党爱国,为民族解放英勇献身的民族英雄,再看他的儿子,被自己抚养成这样,变成了个无用的人。唉,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呢?是自己的骄纵吗,他才变得这样,他应该和他父亲一样,有个大好前程,别村里被推荐出去上大学的村干部孩子,现在哪个不是大干部,吃着皇粮,坐着高级轿车,到哪里也一帮人前呼后拥。老儿子也应该是那样,谁知是这样没出息,扶不起的阿斗!他到底随谁呢,不随他爹,更不随自己,怎就养了这么个玩意儿,到是一辈子没吃过苦,没饿这一顿。可是以后呢,自己死了呢,他还吃啥喝啥,这个无用的人呢,有时她就怀疑是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又想着,是不是那晚上大少爷喝醉了,才造了这么个玩意。
再说,这个东西打她不是一回了,她伤心欲绝,之所以不敢死还是为了她,自己死了,他就彻底掉地上了。她也知道,在村里得罪了很多人,到现在自己就跟一摊臭狗屎一样,村里没有谁待见,如今儿子又是这样,她听到了很多咒骂她的话,说是坏事做多了,这是报应。这些话村里那些人从不背她,特别是那些被她批斗的那些地主家的孩子,甚至当面咒骂她,取笑她。她总是想,自己以前做错了吗?轰轰烈烈的社会改造大运动中,她最积极,她又是为了谁,她现在想不清了,搞不懂了,那些地主家的孩子咒骂她也就罢了,可是那些好人家的孩子怎也对她这样呢,当初这些人家可得了好处的,那些地主家的东西不是都分给他们了,还有地主的地,怎还一样对她冷嘲热讽。她无时无刻不想,却怎也想不通,这个就像天气一样无时不在变化的世道,怎么还变回了过去,啥越富越光荣、越穷越耻辱,也成了村里人的口号,不正合了原来那些地主的心愿吗,她想不懂,更可气的是,村里还奖励万元户,给他们戴大红花,四处宣扬。这是怎回事呢?她天天坐在门口想,也看着村里很多人离开了村子,搬到了城里住,心里五味杂陈。
这一次,老儿子打得她很重,双腿是钻心的疼,她很长时间才颤巍巍的站起来,却不敢挪动步伐。是的,她尿被窝了,是她不对。可是,她不是有意的,昨晚就多喝了一碗大米汤,半夜里也被憋醒,很想起来小解,摸了半天尿盆没摸着,准时老儿子喝醉了,忘了给她拿尿盆了,她想憋憋就明天了,没想到没憋住。唉,老了老了,没人样了,自己都不能照顾自己了。她也知道,村里和她年龄一般大的没几个了,也都好不到哪里去,东方娘患脑瘫,常年卧床,几个孩子也不孝顺,轮着伺候,一天一轮换,谁也是早晨扔个馒头给她,看拉尿了,一铁锨沙土给埋上。她去看过她,那是一块儿的老姐妹,帮她跑前跑后的。去她的老屋里,屎尿味很浓,简直闻不得,炕上都是沙土,她也灰头土脸的,几乎不能说话了,看着她光哭。看着她的惨样,未必不是自己以后的样子。唉,养儿防老,她四个儿子两个闺女,最后是这样。她委委屈屈的,往家里望了眼,还能听到老儿子的咒骂声,稀罕了他一辈子,稀罕了这么个东西。她很后悔自己的抉择,当初要是不把单邬的孩子打掉,给他留个后,不管是闺女是儿子,也许比现在好。都是为了老儿子啊,光怕他受委屈,最后怎成了个冤家。她慢慢向村外走着,尽管走一步疼得直哎哟,她还是走着,不愿意再看老儿子那张丑陋的脸,她要去村南的坟上看看,和老头说絮叨絮叨。
原来,她还光犹豫死后和谁葬在一块儿呢,永根还是单邬?这是她一生的两个男人。她知道,永根的尸体没赎回来,日伪头子拿着他的尸首去日本人那儿领赏了,最后也不知道尸首被扔在了那儿,父母只好给做了个衣冠冢,还想着给娶个阴亲呢,全国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破除迷信运动,村南的坟地糟了劫,都平了,坟砖扒出来,盖了大队仓库,修了村西的桥,还有一部分拉到了黄河边上修了闸。再找阴亲,那不是往枪口上碰吗,之所以保留下永根的衣冠冢,因为他是烈士。那些年里,她经常到坟地里看望永根,和他说一些知心话儿,告诉他一定把他的儿子抚养成人,给他个好的成分,让他在村里头抬得高高的。以后这事儿没管的了,村南的坟头渐渐立起来,单邬的坟和永根的坟离着不远。老了老了却很少到永根坟上去了,因为被老儿子伤透了心,倒是常到单邬坟上和他说说话,祈求他原谅,是她的自私让程家绝了户。现在,她不纠结了,反正老儿子也不知道他的亲爹是谁,自己死后,定会和单邬合葬,这个秘密她要带到棺材里,也算是对单邬的赎罪。
当她走到村南的坟地,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单邬的坟,又往远处看了看隐没在草丛中永根的坟,她也只是看了看,没有走过去。往日来,她是先到永根的份上呆会儿,再来和单邬说会儿话,这两个男人,她觉得都有亏,永根的儿子没培养成才,没给单邬留下个一男半女,她从没想过会是这样。老儿子不是一次对她动手了,光盼着她死,她死了他就好过了吗,这个浑球,她真死了,谁还会管他,恐怕饭也吃不上。其实,他已经去和很多人家说了,等他走了,永根走到门上,给他口吃的,有旧的不穿的衣服也给他,她为他以后的生活打算着。现在看来,他白操了这份心,为他操心干啥,他已经这样对待自己了。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怎不随你爹呢,去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让万人敬仰。每年的清明节,村里学校都组织学生去给永根扫墓,还聘她为校外辅导员,给孩子们讲战争年代的故事,那时她感觉是多么荣耀。虽说近些年不像以前那么重视了,也没人再请她讲过去的故事了。但是,每年清明节,孩子们还是来扫墓的,而这个永根呀,从没来他爹坟上过。如果他像别人一样正常,她会告诉他这个秘密的,偏偏他如此的不争气,他爹地下有知还不气死。也许,这都是她的罪过,是老天要惩罚她。那些年里,她投入轰轰烈烈的土改中、大运动中,那是多么意气风发,多么豪迈。可是,现在看来好像是错的,阶级斗争,受压迫受剥削的雇农得解放,红旗招展的热烈场面,在地里干活都唱着社会主义好,背诵着老三篇,那时人们的精神,真是一股清流直浸心脾。如今,她坐在单邬坟旁抹着眼,“你说说,是不是俺错了,你这个人,当初俺流产时为何不拦着俺,对俺那么好,啥也听俺的,没有你这样的。俺厉害吗,俺也是女人,俺是怕老儿子不受待见。”说着,越发呜呜的哭起来,“你当初为何不拦着俺啊,如果现在你有个一儿半女,年节的还有给你上坟的,别指望老儿子,他不是个东西,不是个东西啊,有一次因为老儿子偷家里的钱你要他打,俺还拦挡着,你冲你发火,和你大吵大闹,你说俺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呜呜、呜呜,本想着多活两年,他还有碗饭吃,呜呜、呜呜……”德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就那样哭一阵说一阵,说一阵哭一阵,当声音低下来,她浑浑噩噩的,竟在坟上躺了下来。
俗话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轰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随着风气,乌云越聚越多,立时,天空像扣了一口黑锅,雷声千钧重,闪电刺苍穹,随着风紧一阵慢一阵,瞬时停止,突然又来,豆大雨点啪啪落下来,砸的尘土沸腾,继而,雨如白练。那棵大柳树也遮不住突来的大雨。而德娘显得很是平静,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坟旁,如一尊雕像……
在大雨中,德娘走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找到她,她侧卧在坟上,脸色惨白。是村里给操办的丧事,德好像看不出有多伤痛,他进进出出的,好像不是他家办丧事,倒像是来帮忙的,该吃吃,该喝喝,酒瓶子不离手,脸如关公!村里没正眼瞧他的,都把他当个嘲巴,没谁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