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头
我本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父母亲，我，还有和姐姐。父母亲靠炸油条卖早点糊口，日子紧巴巴却也塞满了幸福。可是，在我五岁那年冬季的一个清晨，骑着驮有两大竹筐油条的自行车的父亲出了车祸，从此，我失去了父亲。
那时，我记忆模糊，还意识不到父亲死了便再也回不来了，我整天哭闹着让母亲带我去找爸爸。我不理解一个活生生的父亲怎么会没有了呢。直到两年后，生活所迫，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俩改嫁到了邻村一个好吃懒做的老光棍家里。这个男人便成了我的继父。
继父，是个酒鬼。个子不高，将近一米六五，满脸络腮胡，喝起酒来便经常胡咧咧起来，动不动就打骂起母亲，埋怨母亲结扎让他抬不起头来，骂我们姐弟俩是“小畜生”。一个陌生的男人成了我的“爸爸”，我本就无法接受。而他的暴戾更加加剧了我对他的厌恶。每天晚上，那一盏被油烟熏得更加昏黄的白炽灯挂在不到两米高的横梁上，把小小的屋子点亮。母亲小心翼翼把饭菜端上，却依然躲不过继父的打骂。我总是忍不了继父的欺负，饭桌便成了硝烟四起的战场，摔碗筷简直是家常便饭，那本就不大的屋子里，争吵打骂已经塞不下了，透过窗户，家丑就这样在争吵中外扬出去。邻居不得不闯进来家里拉架，怕我和他打起来出事。
就这样，逃离这个家庭就成了我最大的愿望。一次次打着“身体不舒服”的旗号招摇撞骗，逃学成了我对抗他的最佳手段。可是，不回家也不去学校的我还是被同村大人“举报”给了继父。在他得知我逃学的那个晚上，我屁股被打到血丝渗出，打到几乎快失去了意识了，多亏邻居硬拉硬劝继父，我才得知缓过一口气。自那以后，我连“他”这种第三人称都不再叫了，便以“哎”作为了他的代称。总之，我与继父之间几近决裂的状态。
2007年，母亲因查出红斑狼疮而离开了我，姐姐也因受不了母亲离世的打击而精神失常，却意外走失再也没有找到。自此，我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了亲人和依靠，我的人生里只剩下了归途，没有了回路。这么多年来，在凌晨两点的模糊的梦里，我们一家人团圆了，那一刻，泪水打湿了这场梦，我哭着喊着却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2013年，我考取了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继父很高兴，在这十多年的无声对抗中，他仿佛并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儿在说，真好真好，孩子有出息了。在我眼里，无论他如何去做去说，都难以消融掉我与他之间仅存在的所谓“父子”关系的冰冷。
我一再要求不让他送我去上学。他还是悄无声息地集上买了一件七八十块钱的藏青色衬衫，特意去理了发，穿了一双我淘汰掉的运动鞋，拿刮胡刀把满脸络腮胡刮得精光，黝黑的脸庞难得一见写满了精气神。就这样，继父还是送我去上学了。又是搬行李，又是帮排队领证件，在这十多年的岁月里，我从未和他正面“交锋”过，虽已无了父母，但却在别人面前我又有了一次难得的拿得出的尊严。
大学毕业后我参军入伍，在部队两年又以全师笔试第一的成绩通过了提干考试，于2019年到陆军装甲兵学院学习。他难掩高兴，回家时听邻居讲，他总跟别人提起他儿子当兵了，提干了，邻居说他满脸自豪，仿佛我就是他的亲生儿子。然而在我面前，他几乎很少问我工作的事情，曾经满是火药味的饭桌上多了几句普通的刻意搭话茬的话，而我也不再敌对他，有一茬无一茬地回应着他，于是乎，父子的关系迅速解冻。
在母亲去世十五年的日子，继父陪我一块去上坟。在坟前，两人沉默着。他把祭品摆在土石块搭的祭台上，把一大篮的火纸和冥币放好，便默默退了下去。我在母亲坟前讲我现在过得很好，讲母亲在那边也要吃好照顾好自己，讲家里都挺好的，讲我快结婚了，母亲也会替我高兴吧。继父说:“给你妈磕个头吧”，我磕头的一瞬间，眼泪毫无征兆般地掉了下来，他拍了拍我肩膀，也没说什么。
这个世上早已没了我的父亲母亲，我也不再有回家的念想。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我与继父发生了无数次的争吵，也由此带来难以消融的冰冷关系。尽管如此，他因有我在，便多了在别人面前的骄傲；我因有他在，也便有了一个名义上的家，不管家的冷暖，总归也算是家。人前的要强与尊严，人后的辛酸与苦楚在这十多年难熬的岁月里一次次发酵，一次次撞击着我的心脏。在一个个落着泪的深夜里昏沉沉地半醒半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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