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街人物谱
卢家波
遁 法
王金山,四川人,流浪汉。在中国,喜欢流浪的以四川和河南人居多,堪称中国的吉普赛人。
王金山是一个面色黝黑、眉毛很长的老头,不知道是五十岁还是六十岁。他流浪到香街后,就住在了张老汉家。
张老汉与王金山一见如故,将这个流浪汉敬为座上宾。煮了腊肉,必喊上王金山一起喝几盅。张老汉将屋侧的一间柴棚收拾出来,让给王金山住下。还让孩子们喊他为干爹。
王金山据说会法术,尤精“遁法”。张老汉开始不知。
一日,又煮了腊肉,喊王金山来吃肉,从床底下摸出酒瓶,却是空的。手头又没钱打酒。正犯愁时,王金山进屋了,开口就说,老哥子,是不是酒没有了?张老汉说,你咋知道?王金山笑笑说,我闻出来的。
王金山又说,你莫急,看我变些酒来喝。
王金山让张老汉找个瓷盆出来,把空酒瓶扣在盆下。他口中念念有辞,手在空中比划,似乎指引什么东西往盆里走。
一支烟功夫,王金山打开盆子,空酒瓶装得满满的。张老汉一尝,是供销社的高粱大曲。两人就着猪头肉,把一瓶高粱大曲干了个底朝天。
知道了王金山的能耐,张老汉时常让王金山露一手。变来酒、香烟、糕点,有一次王金山恶作剧,变出一条菜花蛇在盆里,把张老汉吓得不轻。
一天,张老汉对王金山说,你有这般能耐,为何不直接变钱?王金山正色道,我在青城山学艺时,师傅就告诫我,法增一分,寿减一分。变些吃食是可以的,变钱万万不可,否则会瞎掉双眼。
就这样过去好些年。王金山与张老汉亲若一家。
有一年,张老汉的独孙儿突得急症,送到医院一查,是心脏病,需立刻转到十堰大医院救治。医药费得两万元。
张老汉急得满嘴起火泡。就算牵牛卖羊扒房子卖瓦,这个家庭也是凑不够两万元的。
是夜,王金山提来一瓶高粱酒,一斤猪头肉来找张老汉。张老汉哪里吃得下去,一边低头喝闷酒,一边长吁短叹。
王金山却说,老哥子,你只管吃喝,钱的事,莫急。
吃喝完,王金山关了门,照例让张老汉找来一瓷盆扣在桌上。他开始施法。这回时间长了些,一两个时辰,他累得满头大汗。最后,虚脱般地挥手示意张老汉揭开盆子。
张老汉惊呆了,盆子里是一堆50、10元的票子。一清点,不多不少,两万元整。
王金山千叮咛万嘱咐,切莫透露钱是他变的。只说带孙子到十堰走亲戚。
孙子得救了,王金山的双眼却真的瞎了。当天夜里,他双目流血,从此失明。
到月底扎账的时候,香街供销社的华聋子打开存钱的柜子,数好的三万块钱,却只剩下一万了。
水镇派出所的罗所长,屁股上吊着一把盒子炮,在香街查了半个月,却一无所获。供销社门窗俱好,放钱的柜子也完好无损,钱却不翼而飞。
有人提供线索,莫不是王金山施了遁法,把钱变走了?罗所长找到王金山,发现他只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糟老头。王金山对罗所长说,是我这个瞎子把钱遁走了,你相信吗?罗所长说,我当然不相信,世界上哪有什么遁法?你要有遁法,你还不遁个金山银山,还在这儿遭罪?
也有人怀疑华聋子监守自盗,但华聋子坚决不承认。这个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退伍军人说,谁要说他拿了钱,他就剖腹。
供销社的领导也相信他,他在供销系统干了几十年,一分一毫的款也没短过,不会在还有一年就退休的当口晚节不保。
但最终,华聋子被开除公职,干了一辈子革命,落得个回家修地球的命运,还带着洗刷不清的名声。
王金山一年年的老去。张老汉怕自己走在王金山的前面,就给儿孙定下了规矩:无论家里多么困难,都要好吃好喝地待王金山如他一般,养老送终。
老张家的烟火,是王金山挽救的,张老汉对后人说。
王金山终究还是死在了张老汉前面。
那天夜里,王金山又提着猪头肉和高粱酒找张老汉吃喝。一瓶酒下肚,王金山说,老哥子,你相信我真的有遁法吗?张老汉说,我当然信。王金山说,你莫信,遁法都是假的,只不过是障人眼的魔术。
王金山道出了他的身世。
他是四川绵阳人,年轻时跟一流浪汉学得一手开锁修锁的好手艺。任何锁,到他手里,分分钟就给开了。
平日里,王金山在丁字街摆一修锁摊,用以养家糊口。
他的这一手好手艺,让坏人给利用了。
那是一个赌局。有一外地人,姓崔,不知何时来到绵阳,又不知如何识得了王金山,经常请他喝酒,出手阔绰,王金山一直觉得无以为报。一日又聚,酒至半酣,崔姓朋友向满桌客人介绍“开锁王”,称其无锁不开。一桌人皆表示不信服。双方都年轻气盛,争执不下。
这时,崔姓朋友开口了,说,不如我们来赌一局。
赌什么?赌夜里让王金山进镇上首富杨老怪家里盗宝。杨老怪家里有一幅祖传名画,是宋代一大家的手笔,价值连城。
崔姓朋友说,你把那幅画盗出来,我们看一眼,你依旧还回去,我们就服你。满席的人附和。每人出资100元,一共1200元,做为赌资。
王金山头脑一热,说,你们等着,我去去就来。这钱,我赢定了。
崔姓朋友说,杨老怪的画放在一只铁柜子里,说是一只铁柜子,其实是三只,一只里面还套两只。怕是不容易得手。今晚杨老怪一家都到镇上喝喜酒去了。
王金山说,他套一千层也没有用,在我眼中,是锁,都是一样的。
王金山轻而易举就将画拿到手。崔姓朋友鉴赏一番,连连赞叹,果然好画。
满席人皆表示信服。崔姓朋友赠王金山红木匾一块,上书“开锁王”三个大字。似乎,他早就料到,王金山能盗画成功。
席散,王金山将画原封不动还回。
崔姓朋友约定王金山,第二日晚,仍在酒楼喝酒。崔却爽约。一连半月,不见露面。
王金山将红木匾挂在摊前,十分显耀。
杨老怪发现了家传宝画被调包了,柜里的真画竟成了膺品。而房门和柜门完好无损,没有撬动的痕迹。这定是开锁高手所为。
警察很快就找到了王金山。一顿拷打,王金山就招了赌局。但哪里还能寻崔姓朋友?连当晚满席的赌客,都不见了踪影。王金山这才忆起,满座者都不是本地人。
这是轰动一时的大案。王金山很可能会被枪毙。他被戴着脚镣手铐投进看守所。
但警察们疏忽了,王金山是“开锁王”。监狱的锁对他一样形同虚设。
他东躲西藏数十年,从来不敢在一个地方呆半年以上。直至他来到偏远的香街。他老了,跑不动了,也不想再逃了。
那给张老汉独孙治病的钱,不是遁的,是他进供销拿来的。至于他的眼睛,是他用开锁的探针扎瞎的。
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一个瞎子能够入室盗钱。
张老汉扑通一声跪在王金山面前,失声痛哭,老哥子,你这是何苦?
王金山轻描淡写地说,这世上,只有你把我当真正的朋友。
第二天,张老汉进柴房喊王金山喝酒,他准备了一桌好菜。到床前一推,发现王金山浑身早已僵硬。
张老汉厚葬了王金山,一连闹了三夜才上山。墓碑上刻着“挚友恩人王金山之墓”。
又过了若干年,张老汉的儿孙渐渐出息,家境日渐殷实。
华聋子受此打击,没几年过世了,家道衰落。儿子当搬运工,坏了腰。孙子考上北京大学,却无钱上。
正犯愁时,早起在院子里捡到一个包,包内有五万现金,还有一张纸条,“这是当年华聋子存的,拿去给儿子上学”。
华聋子的儿子将信将疑,但也顾不了那么多,将儿子送到北京上学,剩余的钱,开了一个小店。生活日渐有了转机。儿子很争气,后来考到美国读博士,这是桃县的第一个博士。
每年过年,博士都要回老家。华家拜祖时,都会将那个装钱的包供起来,供奉那个莫名的恩人。
医 生
香街卫生所就两个医生。赤脚医生出身的女张医生,正经医科学校毕业的龚医生。龚医生负责看病、开药方,张医生负责抓药、收钱,还能打针。
龚医生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有着一头乌黑而厚实的头发,大方脸,脸上有一些麻子坑,颌下留着稀稀疏疏的几根胡子。龚医生的家在几十里远外的另一个村子,老婆在家种地,几乎没见她来过卫生所。除了逢年过节,龚医生也很少回去。
没有女人在身边,龚医生的生活就有些邋遢,袖口经常挂着一层厚厚的油污,有时裤子破了,露出里面的条纹衬裤,他也不管不顾。卫生所倒有一间厨房,但没有厨师,两个医生各做各的饭。张医生种有一块菜园,白菜绿得可爱,茄子紫得鲜亮,她经常摘了菜,细细地择了,精致地炒一盘,一个人坐在厨房的小方桌上吃。而龚医生却很少进厨房,他在宿舍里放一个电炉子,大多是煮面条吃,用一个大小近似脸盆的不锈钢钵子盛了面条,呼哧呼哧地吸,菜大多是豆腐乳、臭酱豆什么的。
龚医生的医术就和他的作派一样,看似稀松平常,但往往在关键时刻露出峥嵘。
于章法背着儿子闯进卫生所的时候,龚医生正在和龙家黑娃子下棋。于章法的儿子不停地抽搐,脸色乌青,看看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龚医生只瞅了一眼病人,立马站起身来,一手号脉,一手翻看眼皮,一边就问了状况。
“娃子快不行了,治还是不治?”龚医生问。
于章法的膝盖就着了地,他只有一个儿子。“求求龚医生了,一定给娃子治”。
“治可以,只怕治好了,娃子可能会变哑巴”。
“只要有条命在,咋都行”。于章法说。
有了于章法这句话,龚医生心里就有底了。他从抽屉里摸出了一个黑盒子和一个布袋子。布袋子里插满了闪闪发光的银针,黑盒子里装着用麝香泡的线捻子。
龚医生从布袋里挑出一根最大号的银针,在娃子的头顶正中摸准了穴位,一针就下去了,一拃多长的银针,直没针柄。龚医生又把麝香捻子点着,在娃子身上的几个穴位烧出了几个大水泡。
几分钟后,娃子长吐了一口气,眼皮抬起了,脸色也渐渐由青转黄。于章法又一膝盖跪在龚医生面前,眼泪鼻涕就下来了,“我的儿呀——”
于章法的儿子后来没成哑巴,只是说话有些不利索。于章法把家里的两只老母鸡捉来,死活要送给龚医生,龚医生不要,他跑进厨房,拎起菜刀就把两只老母鸡给宰了。
龙家二妞子不知得了什么病,她的爷爷是个老中医,给开了好多中药,总不见效。人看着瘦成了一根干柴棒,走路偏偏倒,看看不行了。
老中医没办法,只好领着孙女来找龚医生。号完脉,龚医生开口说,风痰堵心,食久不化,得用猛药。
老中医说:“用何猛药”?
龚医生答:“砒霜”。
老中医楞住了。龚医生再问:“治还不治?”
老中医长叹一声,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二妞子的命交给您了。或生或死,我们皆不追究。
龚医生提笔开药方。药方递到张医生手中,张医生一看有砒霜,满脸疑惑,把药方子拿出来问龚医生,“怎么有砒霜?会死人的”。
龚医生和老中医摆开了棋局。他头都没抬地说:“照方抓药”。一边用马吃掉了老中医的一个边卒。
“我不敢抓,出了人命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张医生气鼓鼓地说。
龚医生站起身来,跑进药房,拉开装砒霜的抽屉,抓了一坨闪着金属光泽的白疙瘩,捞过碾药的捣窝,把白疙瘩碾成粉末,倒在黄草纸上,单独包了。
“其余的药你抓了。”他给张医生丢下这句话,回到宿舍,把药包递给老中医,继续下棋。
“疯了,疯了。”张医生一边抓药,一边嘀咕。
药到病除,龙家二妞儿服药的第二天,放了一长串臭屁,精神头儿就好多了。一个月后,又变回那个白胖的二妞子了。
除了看病,龚医生就是下象棋。
他的宿舍里,除了那张床大,就是那副棋盘大了。棋盘是硬木做就,刷黑漆,方格用白贝壳嵌了。两边刻一联:“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一看就知道是龚医生的手笔。棋子更精美了,四寸见方,厚约二寸,就像一个个小烧饼。一颗颗黑得发亮,沉甸甸的。据龚医生讲,这是一副小叶紫檀棋子,是广东一个病人赠给他的。
龚医生下棋前,必烧一大壶开水,抓一大把被香街人称为“老脚片儿”的茶叶,泡进那个小水缸似的搪瓷杯里,再坐下来对弈。经常与龚医生下棋的有退休的梁老干部、开杂货铺的邵武子等。
他下棋有条规矩,不准人掼棋子,不准悔棋。尤其是把棋子掼得啪啪响的,他就脸色铁青。他说,倒不是心疼小叶紫檀的棋子,这棋子掼不坏。下棋是雅事,得有礼,宜轻落子,慢出棋。
一夜,龚医生正和梁老干下棋,村长汪作林慌里慌张地拍门,身后跟着谢家哑巴,左手握着右手腕子,鲜血喷涌。
打了一辈子光棍汉的谢哑巴,看见了他弟弟和小姨子干那事,他是通过墙上的洞看见的。他与弟弟的小姨子住隔壁,中间只隔一道土墙,谢哑巴就在墙上挖了一个小孔,白日里用一根沾了黄土的木棒塞着,晚上抽了木棒,“凿壁偷春光”。没想看见了弟弟和小姨子干那事。他也想干,却不防小姨子床头放了一把杀猪刀,捅了手腕。有人将“杀人案”报到汪村长这儿,汪村长就把哑巴带来找龚医生。
龚医生让哑巴放开手,他瞅了一眼,并没有起身,转过头直催梁老干走棋。
哑巴手流着血,脸都白了。汪村长怕死人,就催龚医生快给哑巴止血。
龚医生说,“怕球,没伤到动脉。要是割腕了,早就死球了”。继续下棋。汪村长终是忍不住,手在棋盘上一顿划拉,毁了棋局。
龚医生嚷嚷着要复盘,梁老干站起身说,还是治病要紧。
龚医生把谢哑巴带进治疗室,刀伤的确很深,但正如龚医生此前判断,离主动脉“只差一蚊子雀儿”,血止住了,谢哑巴脸色恢复正常,就忙着比划他看到的情形。
龚医生棋瘾极大,摆开棋局,每每下至半夜,把一大暖壶水喝光了,才肯罢休。梁老干和邵武子陪不住他,渐渐就少来下棋了。
没人陪下棋,他就一个人下。摆好棋局,先执黑子,再转到棋盘对面的红方,走棋,再回来走黑子。一边转来转去,嘴里还一边嘀咕着棋谱,“炮二平五”,“车九平八”。走着走着冒一句,“梁老干,你这棋走得臭,将”,一脸得意之色。
他常常一个人下棋至半夜,有喝醉酒的晚归人从他窗下走过,听他屋里热闹得很,就想进去讨口水喝,先趴在窗子跟前一瞄,却只见他一人下棋,并没见梁老干,疑心他撞了鬼,慌慌地走掉了。
龚医生发现刚刚初中毕业的李黑娃是个象棋“奇才”。
龚医生下棋不挑对手,只要会“车走直路马踏斜,象飞田字炮打隔,卒娃过河了不得,老爷见面要不得”的基本规则的对手,他都愿意跟他下。他不下,就没人陪他下了。
对棋艺相隔太远的对手,龚医生“让子”,让两个车或两个马。在车嘶马鸣中,他也不急着把对手将死,而是设计好陷阱,让对手跳进来,把对手的大将小兵一个个吃光光,最后只剩下一个“老爷(帅)”孤零零地独坐中军帐。一开始,李黑娃和他下,他让两车一马,李黑娃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下了一段时间,让两车一马会出现和棋,甚至黑娃会把他将死,就改让两车。李黑娃的棋艺突飞猛进,让龚医生称奇。到最后,李黑娃不让龚医生让子,偶尔还能捉住破绽,赢下几局。
就在龚医生极力想把李黑娃培养成“最忠实的棋友”时,李黑娃却跟了关长子到河南挖煤去了。梁老干也到水镇他儿子家养病去了,杂货铺主邵武子也出门打工去了。真没有人陪龚医生下象棋了。再说,香街时兴起了打麻将,一入夜,满村都是哗哗啦啦的麻将声,没人下象棋了。
龚医生就用一颗大洋钉,把他常执的黑方“将”,钉在了棋盘上,对人说,只要把他的“老爷”将动了,就算他输。但是,没人下棋了,他自己跟自己下,永远都将不动自己的“老爷”。
卫生系统的改革一茬接着一茬,香街卫生所要撤了,人员要分流,张医生去了水镇卫生院做了护士。院长要求龚医生到水镇卫生院报到,还是做医生。没想到,龚医生却提出不干了。院长一片苦心地劝他,干了大半辈子的救死扶伤,再干个十年就退休了,就有退休工资拿,劝他考虑清楚。龚医生却直戳戳地回答,早就考虑清楚了,我回家种地下棋去。
龚医生真的回家种地去了。他从香街卫生所走的那天,带走了棋盘和棋子,还有那包银针和麝香灯芯。除了偶尔给人诊病,龚医生白天里在地里忙活,晚上回去照例要自已跟自己下一盘棋。
香街卫生所撤了,房屋作价卖了。香街人看病都得到水镇。香街老一辈人提起龚医生,都说他会一手好医术,下一手好棋,可惜都糟践了。
疯姑娘
疯姑娘是在十七岁那年疯掉的。
在她疯掉之前,应该有名字,但是,到我懂事的时候,记忆中的疯姑娘就没了名字,她的名字被人们忘记了,大家都叫她“疯姑娘”。
疯姑娘跟一般的疯子不一样。香街人把所有的疯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统称为“疯子”,叫这个称呼时,他们的口气中往往带着一种鄙夷,但是,他们唯独把“疯姑娘”不叫“疯子”,而叫“疯姑娘”,口气中有一些怜惜的意思。
“疯姑娘”是一个美丽的疯子。在她不发病的时候,她的长头发洗得喷喷香,脸庞白皙,身材苗条,举止端庄。如果她不疯,她肯定是香街数一数二的美女。她很容易发病,她一看到青年男子和妇人怀抱中的婴儿,就会发疯。一发疯,她就会撕扯自己的头发,抓起地上的泥土和着口水,把脸上涂得五花六道。把自己的衣服扯成一缕缕的,就那么赤身露体地去追打青年男子,去抢夺妇人怀中的婴儿。
“疯姑娘”不发疯的时候,她父母准许她在屋前晒晒太阳。坐在一把藤椅里,她的母亲给她洗头,用黄杨木的梳子,给她梳理又黑又长的头发。场面十分温馨。大概是很少晒太阳,她的皮肤透着一种瓷器般的粉白,略带病态。她很温驯,母亲一边给她洗头,一边嘀咕些什么,她几乎不说话,都是她母亲在说,说一说,叹一口长气。
我们对“疯姑娘”既充满惊恐,又充满好奇。“疯姑娘”显得很安静,脸上挂着自然纯真而又神秘的微笑。我们小心翼翼地上前去,她伸出白皙而修长的手,要来拉我们,但我们一哄而散。“疯姑娘”也不生气。有胆大的小孩子,就让她拉住了手,她轻轻地抚摸着,把手挨在脸上,眼睛里波光潋滟。
如果碰巧这时候有青年男子或者抱婴儿的妇人经过,她就立刻变了脸,狂叫着扑向他们。“疯姑娘”很少成功,只有一次,她成功了。
那一次,嫁在荆州的李家金荣子回娘家,她把三个月大的儿子放在一辆婴儿车里推着。那时,香街没有婴儿车,只有一种叫“枷椅”的东西。“枷椅”的外形像一只木桶,也可以说就是一只木桶,因为大多数“枷椅”都是用一整段的大泡桐树挖成的。木桶里面嵌两块横着的木板,上面的木板上再嵌一根斜着的竹棍。把婴儿的两腿分开,坐在木板上,竹棍就夹在两腿之间,脚踩在下面的木板上,这样,婴儿就能坐的稳稳当当。至于舒不舒服,反正婴儿也说不出来。
可能李家金荣子嫌“枷椅”不舒服,她就把婴儿车带回了娘家。那天,她推着儿子在香街坑洼不平的石板道上“逛街”的时候,恰巧“疯姑娘”正在外面晒太阳。一看见李家金荣子粉扑扑的儿子,刚才还安静的“疯姑娘”长叫一声,扑了上来。要命的是,李家金荣子还穿着一双高跟鞋,路又不平。“疯姑娘”一把就抱起了她的儿子。李家金荣子吓得嘴巴张老大,儿子被掼到地上的惨相在眼前飞舞。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疯姑娘”把婴儿一抱到怀里,立刻安静下来。她解开自己的衣服,掏出了白皙而丰满的乳房,塞进了婴儿的嘴里。李家金荣子的儿子咂得滋滋做响,但很快他意识到没有乳汁,开始蹬腿大哭起来。
李家金荣子这时才缓过神来,借机从“疯姑娘”的怀里夺走儿子,把高跟鞋甩了,婴儿车也不要了,赤着脚落荒而逃。
第二天,李家金荣子的父亲找上门来,说是“疯姑娘”惊吓了他的外孙,导致外孙吵了一夜,他要请法师来给外孙“收骇”。而做法事的钱,当然要由“疯姑娘”家来出。李家金荣子的父亲话说得很客气,他说,做个法事还是小事,如果“疯姑娘”把我家外孙掼到地上,有个三长两歹,那事情就闹大了。所以,为了避免以后出现这样的事情,你们要把“疯姑娘”看紧点,免得她闯大祸。
“疯姑娘”的父亲赔了钱。这个香街最有名铁匠,钻进了打铁房里,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打出了一根乌黑锃亮、结实无比的铁链。那条铁链一头锁住了“疯姑娘”的双脚,另一头锁在床铺腿上。
自此以后,我们很少看到“疯姑娘”了。
“疯姑娘”再一次出现在香街人的视野里,是在三年后。她出嫁了,新郎是一个四十岁的河南老光棍。那个老光棍骑着一辆三轮车,沿途卖葡萄树苗。从河南一直卖到香街。
他来到香街,借宿在“疯姑娘”家里,看到了被铁链锁起来的“疯姑娘”。这个老光棍大动恻隐之心,就对“疯姑娘”的父亲说,他愿意把“疯姑娘”带到河南去生活。老光棍说,他家有三层的楼房,有手扶拖拉机,有吃不完的麦子黄豆。
这样的好事,“疯姑娘”的父母其实是求之不得。不管怎么说,“疯姑娘”都是一个累赘,一日三餐总得给她送到那间漆黑的屋子里去的。现在,有人主动要接手“疯姑娘”,这样的好事不是容易碰到的。但是,“疯姑娘”的父母对于一个陌生的河南老光棍,还是怀有戒备之心,听说河南的人贩子特别多。女儿虽然疯了,但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他们说,你要是有诚心,就拿五千块钱来把我姑娘娶回去。河南人说,那好,你们等着。便骑着三轮车匆匆走了。
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抱多大希望。但是,半个月后,河南人来了,这次没骑三轮车,是开着手扶拖拉机来的。带来了一万块钱,而不是五千块。他把钱恭敬地递到“疯姑娘”的父母手中,恭敬地喊“爹、娘”,其实他们的岁数相差不多。
“疯姑娘”的父母开始为女儿筹备嫁妆。给她买了大红的衣服,弹了几床棉被,还做了一个木盆。
“疯姑娘”出嫁的那天,出了点事故。河南人刚把“疯姑娘”的脚链打开,她操起铁链就抡向他的丈夫。铁链狠狠地砸在河南人的头上,鲜血直冒。“疯姑娘”的父母要抢过铁链把女儿重新锁起来,但河南人阻止了他们,河南人笑眯眯地说:“冇事冇事”,并把铁链丢到一边去,说“以后再也用不着了”。
河南人想得真周到,他在手扶拖拉机上绑了一把特制的藤椅,扶手上订了两条带子,“疯姑娘”上车后,腰上系一道,腿上系一道,她就不会乱动了。
河南人头上扎着白布绷带,把手扶拖拉机发动了,对“疯姑娘”的父母说,“爹娘,以后我每年都来看你们”。
没有人送“疯姑娘”,他们只知道“疯姑娘”去的地方叫河南内乡,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一个一马平川,麦穗子可以长一尺多长,天天都可以吃到又白又大的馒头的好地方。
“疯女儿享福了”,在渐渐远去的手扶拖拉机的轰鸣中,“疯姑娘”的母亲抹着泪,长叹一口气说。
那个河南人真是个守信用的好人。他果然每年都会回香街,有时骑三轮车,有时开手扶拖拉机,捎带着些葡萄树苗、大豆种子之类的特产,来看望他的岳父母。
一些关于疯姑娘的消息就是他带来的。“疯姑娘”生了一个儿子,大白胖小子。疯姑娘又生了一个女儿,生下来七斤二两。他还带来了儿女的照片,很乖巧的样子。他左手抱一个,右手搂一个,苍老的脸上笑得像一朵向日葵。她还说,他四处给疯姑娘瞧病,她已经好多了,可以做饭洗衣了。
又过去好多年。河南人还是年年领着渐渐长大的儿女,到香街看望岳父母。但他从来没有带疯姑娘回过娘家,也不说把岳父母接到河南去玩玩。其实,疯姑娘的父母在拉家常中,是有过这种暗示的,但是,每次都被河南人岔开。
直到有一年,疯姑娘的弟弟在河南打工,进了黑煤窑。好不容易逃出来,他凭着一个从家里走时带在身上的信壳子,一路乞讨,竟然找到了河南姐夫的家。
河南人没有说谎,果然是三层楼,只不过四壁焦黑,空荡无物,似有火烧过的痕迹。
他没有见到姐姐“疯姑娘”。河南姐夫说,疯姑娘走亲戚去了。
只到第三天,河南姐夫喝了酒,终于说了实话。疯姑娘都死了十多年了。生下一双儿女不久,抢麦收的季节,疯姑娘用火柴点燃了一楼堆放的麦垛子。她是钻进麦垛子里面点的火。
孩子放在三楼,被左邻右舍抢救了出来。河南人在火场里来回钻了三趟,头发眉毛都烧没了,却找不到疯姑娘。最终,清理火场时,在麦垛灰里,发现了几乎被烧化的疯姑娘。
那么多年,河南人一直没有告诉疯姑娘父母她已经死去的消息,他是觉得愧疚,也怕疯姑娘父母伤心。
疯姑娘弟弟回香街的时候,河南姐夫也一起来了。刚进门,他就扑通一下跪在堂屋正中间,号啕大哭起来。
听完河南人的讲述,疯姑娘的母亲淡淡地说,我娃子没福分。
晚上,疯姑娘的母亲对河南人说,你想知道,疯姑娘是怎么疯的吗?
疯姑娘十七岁那年,和生产队长的儿子对上了眼。这是一段注定悲剧的恋情。生产队长是贫农之家,干部家庭,他的儿子自然就是根正苗红的干部子女。但是,疯姑娘父母却是地主,是生产队每次开批斗大会时上台的对象。
尽管双方父母都极力反对,但是,这对年轻人,还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钻进了村头的大麦垛子里。
当母亲发现疯姑娘肚子大了以后,她就把疯姑娘锁进了最里的一间黑屋。孩子生下来了,是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婴。疯姑娘只看了一眼,孩子就被母亲拿到了屋外,那里,有一只盛满水的木桶。
疯姑娘从黑屋出来后,就疯了。也正因为她疯了,父母才敢让她出来。
河南人再也没来过香街。他的儿子和女儿,倒是年年来香街看望外公外婆,直到外公外婆先后离世。
附 体
水镇过去有一妇人,姓王,人皆称王神仙。
王神仙其实并不是人们想像中的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而是一个身材微胖的四十多岁妇女。人言其能算过往,知未来,亦能医各种疑难杂症。
王神仙的“仙术”是神仙附体,一月两日,初一、十五。
这两日,信奉王神仙的善男信女下午就会陆续集聚到王神仙家。先请神。从王神仙的丈夫那儿买香、裱,香两块一根,裱十块一刀。这价钱比杂货铺里贵多了。但是,据说只有从王神仙这里买的香裱,才能请到神仙。
王神仙的名号在方圆三百里内都是很响亮的。许多外省人也羡名而来。逢这两日,王神仙家里烟气蒸腾,从院子到堂屋,堆满了燃烧的香裱。
这时候的王神仙,还是一个寻常村妇,与信徒们拉扯家长里短,交流养猪心得,闲聊子女教育。
但到晚上十二点,王神仙就钻进了卧室的蚊帐内,双腿盘起,两眼微闭,似进入神游状态。稍顷,一声喊叫,嗓音大变,与平常判若两人。
信徒们知道神仙附体了,纷纷上前“问神”,有问钱财的,有问婚姻的,也有问官运的。王神仙用变异的嗓音、用近乎歌唱的方式,一一作答。
至鸡鸣,再一声喊叫,声音恢复正常,打个激冽醒来,浑身大汗淋漓,似乎灵魂带着她的身体进行了一次长远的旅行。这一次的“神仙附体”就算完结了。
香街有罗姓者,常年混迹煤、铁矿。一日,也来问王神仙,说他每晚总做噩梦,梦见有人追杀他。跑之双腿若灌铅,大喊救命,醒来汗流浃背。以致白日神情恍惚,寝食难安。
王神仙唱道,你杀了别人,别人就要杀你。你早晚要挨枪籽。
罗姓者黯然退下。
一星期后,罗姓者走进水镇派出所,扑通一声跪在派出所长面前,磕头如捣蒜,声称自己罪该万死,手上犯有23条人命。
派出所长以为罗姓者犯癔症。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农民,可能杀过23只鸡,但绝无可能杀23个人。
但罗姓者如竹筒倒豆般,讲述了自己在何时何地,如何杀了何人,一清二楚,不似胡言乱语。
所长瞠目结舌。
将罗姓者控制起来,立即上报。
据罗姓者交待,早年他和一堂兄到河南挖煤,堂兄被坠落的煤块砸死。堂兄是个单身汉,父母年事已高。他便找到矿上协调,最终索回了十万的赔偿。他回香街给堂兄父母五万元,谎称矿上只赔了五万。
尝到甜头后,罗姓者认为自己找到一条生财之道。陆续将香街的一些智障、孤寡者带往河南、河北、内蒙的煤矿挖煤。他伺机在井下,或将这些人推下井筒摔死,或将矿石挖松动,再命带去的人挖,猝不及防,落石毙人。如果还没有砸死,他就搬起矿石,再多砸几下。
人死后,他就找到矿上索赔,声称死者是自己的亲属。由于他挑的都是一些小矿小窑,要价又偏低,矿上为了息事宁人,节约成本,总是尽快了结,给他一笔赔偿金了事,并不细究。
拿到赔偿金后,若是本乡本土的人,他就把赔偿金分给死者家属一小部分。智障者对于一个农民家庭来说,往往是负担。如今换得了一笔钱回来,也就不加细究。至于孤寡者,赔偿金则全部侵吞。
罗姓者还四处搜罗流浪汉,带往煤矿。故伎重演后,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十多年间,他的足迹遍布河南、河北、内蒙、山西等矿区,一共谋害23人,得赔偿金300多万元。何时何地如何谋杀何人,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办案警察惊奇其超人的记忆力,问他为何记得如此清晰,罗姓者回答,这些人,白天就像电影,在他脑子里一遍遍地放,晚上就像幽灵,在梦里追杀他。
罗姓者交待,那300多万元的钞票,他给一座寺庙捐了100万元,剩下的用两个油布包着,藏在门前的鱼塘里。警察放干水,在他的指认下,一挖,果然挖出两个大油布包,只不过,包里进了水,钞票几成烂泥。
这一特大新闻,震惊全国,几十家媒体争相报道。报道中几乎都引用了罗姓者的一句供词,警察问他为什么自首,他说:“十多年了,我以为这事只有天知地知我知,没想到还有王神仙知道。”
王神仙更加声名远播。
有一电视台记者,独辟蹊径,从众多报道中,发现“王神仙”更有新闻价值。于是,此记者乔装打扮,混进善男信女的队伍当中,用暗访设备拍下了王神仙附体全过程。以《名为神仙附体,实为借神敛财》的题目,在电视台播发。并配有评论,痛斥封建迷信在偏远农村仍大有土壤。
片中算了一笔账,一支香两元,一刀表十元,一月两次,一次50名信徒,一名信徒平均买20支香,10刀表,一次可敛财7000元,一月14000元,比大城市白领的工资都高。
水镇派出所接到上级命令,必须坚决取缔封建迷信场所。于是,连续两次,派出所长都到香街,劝离了前来的善男信女,并警告“王神仙”,如再“附体”,拘留伺候。
不久,王神仙举家迁出香街,不知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