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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老屋朝南

2020-09-24叙事散文宋长征
我从房子里出来,天就黑了。具体点来说,应该是我伏在娘的脊背上,一起走出老屋。我问娘去哪里,娘说出去串门儿。天上的月亮傻傻地亮着,透过斑驳的树枝,看见几只鸡,三三两两栖在树上。风吹树响,偶尔有一只大概做了什么梦吧,比如白天被蹲守在角落里的一只

  我从房子里出来,天就黑了。具体点来说,应该是我伏在娘的脊背上,一起走出老屋。我问娘去哪里,娘说出去串门儿。天上的月亮傻傻地亮着,透过斑驳的树枝,看见几只鸡,三三两两栖在树上。风吹树响,偶尔有一只大概做了什么梦吧,比如白天被蹲守在角落里的一只黄鼠狼,或者谁家的恶狗盯上,闯进梦里,依然躲不过的惊悸。宋庄很小,站在村东,一跺脚,村西的房梁上就能落下土来。人喊人,小五子,二妮,爹,娘,就像隔着一层窗户纸,这边话把儿还叼在嘴里,那边已经钻进了耳朵眼。
  乌漆麻黑的老屋,娘不肯让我一个人呆在家里。父亲吃过晚饭,一只手拎着烟筐子,歪歪斜斜,挪到哪棵老槐树下,跟他的几个老伙计,坐下来,默默地抽旱烟。别的村子,大概有河南来的坠子书,二胡绷紧了琴弦拉,鼓点嗵嗵一个劲地敲,抑扬顿挫,勾引着东村西庄的老戏迷。父亲很少去凑这样的热闹。一是本来没喝过几滴墨水,讲古的事情很少能听懂;二是半拉身子实在驮不起一个身子的重量,走几步,腔子里的风箱便紧拉几下,仿佛再走,那风箱便会被拉散了架。那样可就完啦,家里的老黑谁来饲喂,一群羊可就没人赶啦。
  娘的脊梁并不显得削瘦,好象这个九口之家从来就没把这个辛劳的乡下妇人压垮。可能是睡了,也可能我在娘的背上东张西望,月亮钻进了云层,几颗寒星这才露出眼睛,眨呀眨,瞅看着这个安静的村落。那时候的我可不象现在。小时候的我极胆小,天一旦黑下来,便会赖在娘的身边,任再哄再劝,绝不离开半步。娘说点上灯,四儿就不怕了,蛤蟆娘最怕灯光,只要在窗外看见灯光一闪,一准屁滚尿流,跑回它的田野沟渠池塘里。在村子里,大人吓唬小孩,老搬出来蛤蟆娘说话。小孩子极不听话,大人要做饭,要浆洗衣裳,要下地做工,小孩子三六不管,兴起了一律朝大人怀里扎——这个人百分之一百是娘。村子里的娘就会把蛤蟆娘挂在嘴上。别哭,别闹,招来蛤蟆娘,莫吃了你。我就想,蛤蟆娘也是娘,怎么忍心吃别人的孩子呢?娘说了一百单八次之后,我连一次蛤蟆娘的影子也没看见。知道,这八成是骗人的。
  谎言是谎言,娘其实也不放心把我一个人丢在家。怕吓着了,磕着了,碰着了,还得她来哄劝,还不一样麻烦?那时候的我极其乖巧。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身子胖乎乎的。按现在的话来讲,可能也是一个帅呆酷毙的小人物。所以,东家西家的大娘婶子,也待见(喜欢)。每每从娘的脊梁上接下来,一边摸人害羞的地方,一边啧啧地亲个没够。这些女人,都是黄土地上的母亲。她们身上有着和娘一样的味道,腥咸的是汗水,咸咸的,是哭过笑过的泪,;还有一股土腥味儿,嚼在嘴里沙沙的,像过年时豆沙包的感觉;还有一种香,一种五谷杂粮酿制的奶水香。她们的乳房一律丰满且神奇,白亮亮的月光底下,钻进那片芦苇荡,赤裸着胴体,任浸透月华的水滴,从光滑的肌肤上顺流而下。流过平原,流过高山,流过谷地,又汇集在一起,汇集成一条母亲河,滋润着黄土地的儿女。
  我说的老屋,在宋庄的东头。仿佛那坐老屋就是村子的制高点。听六奶讲,六几年发大水,半个村子的房屋都泡在水里,所有的人都挤在我家门前。小脚的祖母,一边安慰着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一边罄尽所有,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锅,熬煮稀粥。以至于后来,很多老人遇见懵懂的我,说,你祖母是个好人哩。好人,很简单。好人就是好人,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移山填海的超能。村子里只喜欢把人分为两等:好人,非好人。好人总得有个好人模样,自己再穷再拮据,也会在别人困苦时搭把手,或曰:雪中送炭。非好人,这个叫法有点暧昧,这类人往往是穷怕了,目光短浅。看见有人远远走来,便开始琢磨,是到我家借米还是借面?若是真的张口,该怎样来应承?往往,非好人们掉头就走,躲在自家灶门口,吸吸溜溜吃稀粥,管你亲戚还是朋友,不开口便罢,开口便答:你看看,我家穷得叮当响,啥也没有。
  依家底,娘也做不得善人,但舍得把手下的余粮借与别人一升两斗。所以,娘算是有些好人缘的。比如,娘今天背我到了六奶家,六奶在里屋床上坐着裁鞋样子,一抬眼:呦,我家小白孩大孙子来哩,让奶亲亲。啧啧两下。我便可以得到六奶从红木箱里拈出的两粒冰糖,一粒甜滋滋含在嘴里,另一粒到走捏出了汗也不舍得吃,好回去向三姐炫耀。任三姐白了好几眼,这才小气地说:呶!轻一点,咬一半,给我留一半。
  六奶家的老屋,其实比我家的还要逼仄。只两间,一间堆放乱七八糟的杂物,另一间收拾得还算整齐。六奶支一架木板床,每日渡着流水的光阴。印象里,我从来没见过六爷的模样。听娘讲,六爷和六奶结婚的第二个晚上,村子里狗叫声四起。过路的白军把六爷一干人等拉进队伍里。从此,杳无信息。再过了一年,六奶生下了家旺叔,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把家旺叔拉扯大。后来参军去了新疆,在建设兵团一呆就是大半辈子。
  黄土地上的老屋,一概一个模样。好些的,地基上面砌了一米多高青砖墙,里面还是个夹层,寻些砖头瓦块填进去,美其名曰:腰子间。至于到底什么含义,到现在也无从得知。再一种,就是干脆从田间沟渠挖些泥土回来,掺杂以麦秸谷子杆儿,和成泥,一叉一叉挑成尺余厚的土墙,高矮差不多了,起先预备好的檩子和梁,架上去,再钉上椽子。这里,还有一个即将消失的名词:榇子。就是把平素收集好的小木棍,一分为二,一尺多长,而后匝成捆,等盖房的时候,一根一根钉在椽子上。密密实实,最后铺上一层庄稼秸杆,敷上泥,瓦上瓦。一座简陋的土屋宣告完成。
  原来,父亲在村子里是个盖房子的好手。五根叔说,也就是三十郎当岁,父亲和人搭班干泥瓦匠,因为和人赌气,一夜竟然挑起一面墙。清晨上班,父亲睡在麦草窝里,傻呵呵地睁开眼,揪住那人的衣领子:狗日的,别输不起,走,去扛你家半袋粮食。说归说,到了那人家,家徒四壁;一跺脚,扭头便回。娘听五根叔说到这里,擦了一把泪。三十七啊,你大三十七就一病不起,落下半身不遂的残疾。我知道,那时父亲就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一二三四五六七,四子三女,对谁来讲,都是一个不小的难题。
  父亲用胳肢窝夹起一把镐,镐起镐落,镐头上闪着白花花刺眼的光芒。我问父亲,你咋和别人不一样,那右手,那右脚,跟假的样?父亲笑,是阎王爷派小鬼来拿,后来看见俺家白孩长那么伶俐,没舍得都拿走,好赖留下了一半。说等等吧,先给你宋老三记上这笔帐,等阎王爷想起来,再把另一半拿去。
  我就想,阎王爷到底是啥官,竟然有这般本事。真不成,等我长大了,也混个一官半职,在阎王爷手下好好跟班。好哄得老爷子把父亲这茬子事给忘了。让这一半还有血有肉,还能行走、感知悲喜的身体,好好活下去。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10-1 22:1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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