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朱新建说有一种薄的毛边纸画起画来很舒服,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家都爱用。那时他在北京,有一次好像是在意大利使馆的文化处做一个小小的展览,冯其庸看到他画的一个古代“村长”类型的料峭小老头,一个人坐在山泉边上做很深沉的单相思状,很是喜欢。但一看他用的是那种最为便宜的毛边纸,就跟他急起来,说这种破纸,过二十年就是一把灰。朱新建呢,奇葩一个,在肚子里却说,再过一百年,我们大家都是一把灰。不过嘴上不敢放肆,连连点头称是,保证以后一定不再用。他说,后来果然没有再用这种纸画画,但又碰到了一种更便宜的。
老朱大致说的亦为大实话,但一般人是不喜欢听的,不过世间确实没有不朽的物什,倒还应该是绝对的真理。中学时读《阿房宫赋》,很为项羽生气,气他一把火烧掉辉煌富丽的阿房宫,似乎他不烧就能留到现在似的。其实是怎么可能的事。土木结构的建筑,也就是几十年的光景,就会垮掉的,即使阿房宫好一点,砖木结构,也延长不了多长时间。现在的砖混结构建筑,房产证有效期限七十年,也算是长了,但恐怕都难寿终正寝。据说天安门城楼,一般人总以为它是明清时期的建筑,然而不是,在文革期间,被围挡起来,是修旧如旧的。西安的大、小雁塔,虽为唐时所建,但看它不同时期的修复记,亦不能算作是真正的唐时建筑。世间物什,大致如此。
精神层面的东西似乎更容易流传得长久一些,如《诗经》《离骚》,老庄、《论语》,历千年而不废,其意旨与精神,代代相传,不绝绵缕。然而它的传承,总须寄托在书籍或言传身教之中,方可达精神之彼岸,因而有书香人家,抑或藏书楼,总喜欢在书籍的页面钤章,“子子孙孙永以宝之”,实际上大多与愿望相违。佛教最初是不立文字的,只是口语相传,其可变节者则极容易想象出来,所以唐僧要去西方取得真经。回来后书之成文,书以传之,然而还是宗派林立,亦实无不朽的精神,发展演变,则为自然规律。所以《诗经》《论语》、老庄者,主旨薪传,读者则因时而变,亦不能以不朽论之。
朱新建写到,荣宝斋一个朋友说,他们那儿还有大半杯西洋红,全国最正宗的西洋红也就剩那么多了;现在不要说这种上等的西洋红,就是尚好的花青都是做一代少一代,费工、费料,调和用的蓖麻油还得是五十年以上的,稍好一点的作坊都倒了;不光颜料,中国传统的那些费时费事的手艺都在慢慢的消失。他说的是颜料的衍变,与朽,或者不朽,但其中蕴含的道理,却是有普适性的。
老朱的这两段话,都出自《打回原形》书中一个名字为“电太不请再”的章节中。所谓“电太不请再”,是说张天翼的一个童话书里,一人发电报,欲说“电报太不清楚了,请再打一个”,但因考虑到成本,就简化成“电太不请再”,更是让人不得其解了。他们那个圈子,要调侃谁口齿不清,就会说“电太不请再”。这故事亦不能做到不朽,于是又让我想起《金刚经》中的句子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不会读起来也是“电太不请再”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