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显精神
仿佛一节节火车的车厢,不过不是横过地面的轨道延伸,而是自泥士间冲天直起,蹿高。竹林、竹山、竹园,百里绿竹作画屏,成画廊的情景随处可见。它们一节节地高在高处,它们的脸、双手与四肢与风霜雨雪,与清露晴阳亲密接触。它们在高处,像一杆杆旗帜静立,无论绿色在冷处、热处,都像高音区徘徊的音符。这样绿色的河流,在山坡上流动,在河岸边流动,在园林里流动……阳光哗哗流泻的叶片丛中,穿行于林间的人们额头、脸颊、双唇、脚趾,处处都打印上它们的痕迹。生活在这方水士上的人们不知不觉中也有了绿色的身体和绿色的生命。
孩提时的我,认识竹是从“笋”开始。在它还未露土时的安静与洁白,仿佛地层以下的囊中之处。它们像一个个马蹄似的,漫卷整面林地。细细一想,似乎在风吹拂动、细雨如洗的绿叶婆娑时,有一群白色的浪花和踏浪而奔的白马群在我们未曾听闻的辽阔草原,在不曾谋面的大地深处。是千匹,万匹?这发自草木间笃实的足音,画面壮观、阔远。挖笋人能用好听的弹奏将它们净白的样子浮出地面,并且像果实一般沉甸甸的,沉实成一种风声,成为一种家乡品牌。倘若是雨后,从刚冒出一绺头发,到逐渐露出额头,破土而出的竹笋带着时光的启示,渐次抽节而起,新鲜、芬芳,长成走出来、站起来的绿竹子。我常常会艳羡地认为,那拱土冒尖的那一点舌尖大小的绿色小芽叶,显然是它们不断上升的胜利的火焰,安静而执着地生长,而后郁郁苍苍蓬勃开去。
时间仿佛是个老人,关于它的历史从身边事物的更替中总能循得到一些回声。心灵手巧的家乡人擅于用竹,把绿竹清凉、耐用,坚实、有韧性的特质用得恰如其分:除了匾、篓、篮、筐、竹笊篱、竹扇、竹土箕、竹刷子、竹勺子、竹筢子、竹椅凳……几乎能够覆盖的一切家常里都有它们的身影。仔细环顾四周,无论老旧、蒙尘,还是崭新、清亮,那些大山里的绿色精灵以不一样的方式呈现出各式各样的神奇,仿佛在这里又演绎了另一种生命的诞生。用竹筢子筢过的落叶给父母取火燃柴,用竹制的“痒痒挠”给老人挠过痒,母亲记忆中的姥姥家的竹篮、竹篓……那些与竹子相关的记忆多多。听竹火笼的述说得算是我童年的记忆了。奶奶、姥姥那辈人手里拎着,脚下搁着,床榻上暖着的竹编容器,温热的炭火在竹火笼里附耳呢喃,有时声息大点儿,会有噼啪弹裂的动静;有时声息小些儿,几乎只有冒热气的呓语。倘若是无声无息了,就得对着竹火笼的肚子里的那些炭火吹上一吹,又红又亮的暗火就又暖暖的上来了。老人们之间还会相互接济着炭火。火笼里的炭火搁久了,没及时往里吹吹风,有时也会熄火。于是端坐在一块儿晒太阳的老人会挑开自己手中的火笼上的那层铁丝网盖,又拨了拨了其中的炭火,取了几个红亮的木炭往别人的火笼中间塞,还往上头覆了层炭灰,像对待泥窝里的笋蛋那般细心。续火的木炭就这么暖暖地燃在了另一个竹火笼里。我恋着绿竹里的暖意,经常会一不留神地在袜子、手套上开一朵朵的花,烫开的花朵大小不一、边缘清晰,像一朵朵小小的太阳花。母亲手巧,拿毛线缝一缝、补一补,又是另外的一朵。夏日里竹床、竹席、竹枕上的纳凉与冬天里揣着竹火笼的暖意,将亲人的情愫,邻里乡亲的情怀又轻轻细细的绕进了年轮里。
那些年,父母在单位宿舍的空地自辟的一小块菜地里都扦插过这可成木成林的竹子。用父亲的话说:“无论是石缝中、沙土里、砾石间,无需多加管理,都可以生根成活。”父母都是清瘦的人,却向来精神、挺拔。扦插的竹子,被削尖的一端利剑般插土而立,像“中”字那一笔劲骨十足的竖,而后生叶、翠绿、拔节、葱郁,密匝匝的浓荫一片。因了这长势可人的一丛翠竹,在那贫乏的时代,贫乏的岁月里,我们享有了不贫乏的甜脆、鲜嫩的美食。炖、炒、煮、焖,无论哪种风味,它都能以鲜活的灵气与周遭的事物谐调得恰如其分。
有竹的地方,总会生出些许古意与清凉意。古往今来,因喜于竹子一直,二节,三中空的特性而以竹入画,以竹入诗的文人不胜枚举。竹子也因而文意阑珊,多了几多韵致。而听竹,则有另一番美妙。风柔之时,绿叶摩挲沙沙蚕食声。风劲之时,明月挂在竹梢时,四野静悄,侧耳听——竹间风有了瓷器般的长音,从这片竹叶吹笛到那片竹叶。发声的簧片天辽地远,风声干净悠长,仿佛可以浸入人的身体,再将人托举起来。站在竹林间,在竹林下,就仿佛玉立于苍茫大野,欣欣向荣,心生欢喜。竹林间还少不得有鸟雀啁啾、蝉唱虫吟,林下鸡群兜兜转转啄虫食,悠悠然,一股田园风。有竹的世界里,有诗有画有乐声,妥妥的自适自恰。
东坡说:“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这份渗入竹节里的骨气生动、有力,潜移墨化地影响着一方水土上生活的人们。这兴许也是绿竹给予人们的精神所在。而它更像开篇,无论是地表层以下的孕育,还是露土过后绿涔涔的希望,面对生活种种总能一如既往、抱朴见素。
而在黄澜,在白沙,多笋多竹的绿野层峦更是满脸生动。400多年的种植历史不仅美了一卷山水画廊,还为当地人创业增收,助推了乡村振兴。颗颗“马蹄”、阵阵绿风、层层绿浪,根根绿节,把“中国绿竹之乡”的金字招牌马蹄儿声声的往各地推广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