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锁
傍晚,天突然黑下来,压在屋脊上。黑风呼喊,飞沙走石,雨直箭洒泼,院子里的树木在飞舞旋转。
窠走出屋子,见一女人立在屋檐下避雨。她的脸模糊不清,一双眼睛闪着银白的光点。
雨水斜刺进屋檐下,女人双手抱紧身子,贴墙站着,裤腿让雨淋湿了半截。屋檐下的地面全湿了,黑糊糊的,只剩女人脚下一块狭小的白地。
窠慌忙喊女人进屋。女人五十来岁,圆脸,眼神游移不定。窠和女人坐在竹椅上,没说话,侧耳听风雨声。风雨声越来越大,瓦檐水哗哗直响。窠扭身看窗户,窗外漆黑一片,看来雨一时半刻停不了。窠忍不住搭讪,问女人是哪儿人?
女人一口外地口音,却又说自己是本地人。窠就改用小城方言和女人说话,说方言顺溜。但女人睁大双眼望着窠,她听不懂本地话。窠又改用普通话,缠绕了好久,总算是弄明白了。女人的祖籍在小城,爷爷年轻时去了黑龙江,她出生在鸡西市,从未来过小城。这次回来是看看祖屋还在吗?
女人说,她叫杏。她说,父亲说,老家院子里有一棵杏树,她出生时,父亲就取了杏这个名。杏说,她家的祖屋就在窠家门前的这条巷子里。
窠点点头,说他知道那屋子。巷子中间有三间倒塌的屋子,院门躺在地上,窠常看见有小孩踏着门板跑进院子。院子里一地破砖碎瓦,腐烂的木料。一棵杏树弯弯曲曲,漆黑,树干上布满洞窟。
杏说,她父母早已去世,老公年前病故了,膝下无子女。杏说,一天,她突然萌发了回故乡定居的念头。
说话间,风雨声听不见了,天空飘零着疏雨。
杏说,雨小了,她要回酒店去。窠就拿了把伞给她。杏说,她过几天再送回来。
窠说,一把伞,不用送回来。厂里每年发福利,专发雨伞,家里伞用不了。其实,窠希望杏能送回来,能再见到她。
转日上午,窠去镙丝厂上班,他在厂里已干了三十多年。每天一有空闲,窠就坐在矮椅上,捧着脸发呆。他常常这样想,一只只镙丝从他手里车出来,这么多年不知车了多少只?
门卫是窠的师傅,早已退休。老人每日对窠说着同样的话:“厂里的老工人没有了,只剩下你。再过几年,你也退休了。”
厂长骑着辆自行车驶进厂门。进了院子,架好车,厂长忽然扭身喊住窠,说:“过几天,厂里要开职工大会了,会上要表彰你爱厂如家的精神。你准备一个稿子,在会上发发言。”厂长满肚子怨气,说:“现在的年轻工人都闹着要假期,去外地旅游。厂里的活多得堆成山,给他们加班工资也不干。”
窠低了头想,干么要去外地旅游?小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溪,有山有水,风景还不够你看?窠这辈子没离开过小城,在厂里上班三十多年,主动放弃假期,从没动过去外地旅游的心思。
窠下班回到家,看到屋檐下那块狭小的白地,眼前随即浮现出杏的影子来。窠突然想到了妻子。女儿五岁那年,妻子说,她厌倦了小城的日子,想去老家青岛的一个渔村生活。妻子说:“立在街上,仰脸就看见山,心里憋闷的慌。”窠说:“不是还有水吗?”妻子说:“那条溪瘦得像老牛的脊背,有啥看头?”窠不想离开家乡,夫妻俩争吵了一年,妻子带着女儿走了。从此再也没回过小城。
窠盯着屋檐下那块狭小的白地,想,杏萌发了回祖籍定居的念头,自己的祖籍在哪里呢?
窠摸头想了一会,进屋,从柜子顶上搬下一只柳条箱。柳条箱是父亲唯一的遗物,里边装满了几十年的历书。父亲在世时,喜欢每天捧着历书看,一看一整天。窠拿出历书,从箱底找出一把银锁。这是一把长命锁,婴儿百日时,爷爷挂在父亲脖子上的。银锁发黑,上面刻有父亲的名字:刘化吉。
关于这把银锁的来历,颇有几分传奇色彩。一个夜晚,窠搬出柳条箱,坐在院子里翻看父亲留下的历书。妻子走后,窠就养成了这样一个嗜好,每夜一本本、一页页翻看历书。那夜的月亮特别圆,悬挂在空中,历书上的细小黑字清晰可辨。一个老太婆忽然出现在窠面前,满头银发,笑容可掬。老太婆交给窠一把银锁,说是窠的父亲让她转交的。老太婆说,窠的父亲不是小城人,是北方人。老太婆说完就走了。
夜里,杏的面容又浮现在窠眼前。他抚摸着银锁想,北方那么大,哪儿是父亲的祖籍呢?窠心里突然烦躁起来,他把银锁放回柳条箱底,走出院子。门前老街狭窄,卵石路阴暗潮湿。各家屋檐下,春节时挂的红灯笼还在,颜色泛黄了,飘荡在风中。灯笼一年一换,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人们也懒得摘掉。窠望着一街晃荡的灯笼,心里突然对小城产生了一种厌恶感。窠搓搓脸,心里想,自己必须出门旅行一次,去北方看看。
窠天天盼杏送伞回来,每天撕掉一张日历,心里记着数。一个月过去了,杏没有来。窠直埋怨自己,那天对杏说伞不用送回来。
一个月黑风高夜,白杨树叶纷纷扬扬飘落一地。杏忽然敲响了院门。
杏站在院子里,对窠说,家乡真美。一个月来,她走遍了小城密如蛛网的小巷。家乡有千年古寺、百年老街,还有尝不完的风味小吃。杏说,她决定回老家定居。
窠身子一矮,说:“你比我好,我都不知道老家在哪儿?”
窠进屋,从柜子顶上搬下那只柳条箱,要翻出银锁给杏看。历书一本本拿出来,箱子空了,银锁不见了。窠立在那里,呆若木鸡。
杏宽慰说:“也许银锁根本就不存在,它只是一个心念。”
杏走后,窠嘴里整天念叨着银锁。人瘦了一圈,脸颊没肉,下巴尖了。好多天后,窠转念一想,也许杏说得对,银锁根本就不存在,父亲的老家也不存在。小城多好,有山有水,杏都要回老家定居了。出门旅行,那是傻子干的事。这样一想,窠心宽体胖了。
几日后,杏又来了,说她已看过一处房子。杏要窠当参谋,帮她定下主意,租下房子。
窠跟着杏来到了一条小巷,小巷弯弯曲曲,无限延伸,似乎没有尽头。杏终于在一家门前立住,院墙的石头缝里长出一棵小树,树干弯曲,攀附着墙面生长。
房东是个年轻的女人,头发墨黑,随风飞扬。她领杏和窠看了两间屋子。
窠对杏说:“这屋子地基筑得高,不潮湿。巷子僻静,无人打扰。”
杏点点头,转身付给房东一年房租。走出院门,杏对窠晃晃钥匙,说:“我明天就搬进来住。”
一个夜晚,月亮照得一地青白,窠又在院子里翻阅历书。那个交给窠银锁的老太婆又来了,身上闪烁着月光。
老太婆说,她打听到了,窠父亲的老家在开封一个叫刘庄的村子。刘庄人祖辈以打银器为生。村里人捎信来,说窠若要回老家定居,要以银锁为凭证。村里人说,银锁上刻有“刘庄”两个字。
窠沮丧极了,低下头,一只脚来回搓着地。他对老太婆说:“银锁不见了。”
老太婆眼睛放光,说:“银锁不是在井底吗?那年,我看见你用油纸把银锁包裹好,系上棕榈绳子,把它沉入井水中。”
窠急忙奔到井边。井已废弃很多年了,井沿边长满野草,野草遮蔽了井口。窠费了很大力气,踩伏了野草,井台旁露出块大青石,石上系有一根拇指粗的棕榈绳。
窠从青石上解下棕榈绳,从井里拽起一个包裹。解开包裹,里边是把银锁。窠用手袖使劲擦擦银锁,借着月光细看,上面果然刻有“刘庄”两个字。窠低头想,以前怎么没发现锁上有字呢?
老太婆不知什么时候走了,青白的月亮地里留下一个黑人影。
窠急忙回屋,从柜子里拿出一张地图。地图是父亲的,他生前常拿出来看。窠在桌子上展开地图,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开封。因为父亲的手指头在“开封”两个字上留下了痕迹,淡黑、油腻。窠在开封四周寻找刘庄,终也找不到。刘庄在哪儿呢?
一日,杏来了。她已随乡入俗,穿着本地妇女的服饰,青布帕裹着头,对襟衣上的纽襻绣着花。
窠对杏说,他已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要去北方寻找祖籍,并在那里定居。窠说,他已厌倦了小城,蜷伏在山窝里的小城时常让他感到胸闷。小城的梅雨季节长得无尽头,潮湿、闷热,让人绝望。
窠对杏说:“开封不大,磨破几双鞋,我就不信找不到刘庄。”
每日,窠下班后,就为出门远行作准备。从小到老,窠没出过小城,他没有远行的经验。好多天里,窠忙乱成一团,往行李袋里装进衣服,又取出几件扔掉。装进肥皂、香烟缸、几瓶白酒,又取出来扔掉。
一夜,厂长来了,拎了四瓶绍兴花雕,一大包猪头肉。两个人坐下来喝酒。
抿了半杯酒后,厂长问:“明天上午,厂里召开职工大会,你的发言稿准备好了吗?”
窠点点头,心里想,早准备好了,但用不上了。
厂长喝下一杯酒,一抹嘴巴,满意地笑了。
喝到半醉,厂长见墙角落里有几只行李袋,就问窠要去哪里?
窠把寻找祖籍,并在那里定居的打算,同厂长说了。
厂长痛苦极了,苦口婆心劝窠不要去寻找老家。说着说着,厂长激动地站起来,一仰头,嘴巴对着瓶口,喝下一整瓶酒。厂长醉了,站立不稳,扶着桌子说:“小城多好,说不出的好,多好。”厂长念叨着“多好”,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了。
第二天上午,窠在职工大会上作了《爱厂如家》的发言。发言结束后,厂长奖励给窠一把伞。尽管家里的角角落落挤满了伞,但窠还是觉得伞这个奖品好。伞能给人一种安全感,不是吗?
会议结束后,窠走出厂门,来到了大街上。冷风一吹,心里的热乎劲儿消散了。窠想,自己在会上发言说,要在厂里干一辈子。说话算话,不能去找祖籍了。再说,厂长说得对,小城也不错,有猪头肉吃。还有一点很重要,有了杏这样一个朋友。
窠挺挺胸,迈动脚步,去杏租住的房屋。他要告诉杏,自己刚刚作出的重大决定。
院墙缝中长出的那棵树寻到了,窠举手敲门。
院门开了,那个交给窠银锁的老太婆倚在门框上,眼珠浑浊,盯着窠,一言不发。
窠一惊,扭身看石头墙上的那棵树,树干弯曲,攀附着墙面生长。没错,是这户人家。
窠弓弓背,问老太婆:“杏在哪儿?”
老太婆眯起眼,盯了窠一阵,说:“哪个杏?我不认得你,我在这里住了一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