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山前必有路
九畹群山环绕,峨眉山、熊家山、罗家山、笔架山,山山对峙,高耸云天;老岩、梯儿岩、付家岩、黄岩、干溪沟、圣天观,峰峦叠嶂,逶迤连绵。
身为九畹人,我们一出世就生活在丛山之中、溪水之畔。
那里,山高水长,村野蛮荒;打小,为身处闭塞郁闷,为走出大山愁苦,出山的路在哪里呢?
山路迢迢,水道遥遥。
东去,原先路经险象环生的干溪沟,后改走人工开凿的梯儿岩,除此再无捷径可选。
南上,险峰座座、溪流道道,要么跋山涉水,绕道偏岩子栈道行走芝兰;要么弯来绕去、一而再、再而三涉水过渡,涉过三道溪意味着可以走出大山。
西往,前有峨眉山当关,除非是腾云驾雾,山永远在你面前。
北下,溪流阻塞、峡谷险隘,唯有黑岩子悬崖小道,枯木倒伏,荆棘丛生,一路杳无人烟。
东南西北,山路漫漫,并非“条条大路通罗马”,路是九畹人心中乃至基因里一块心病。
事实上,世代九畹人寻觅治病良方没有停止过,我们的先辈们一直在不懈地探索出路,梦想帮助九畹人走出闭塞的大山。比如,我们的高祖文润公主持开凿梯儿岩悬崖栈道,打通了东去建东出江口的通道,从而避开了干溪沟的自然凶险;还有溪河两岸的九畹人积德行善、修路搭桥,为路人和后人默默做出过许多奉献。
我们身处闭塞山村,虽然知识贫乏,自我感觉良好,类同井底之蛙,知道山,晓得水,说起来一套一套:梯儿岩的黄栎树、九畹溪的麻鱼洞、干溪沟的彼岸花、棺木岩的七口丧、圣天观的米碓窝等等,自以为见多识广,却不知道世上还有个名叫“汽车”的车。
“车”的概念,仅限于打粮食的风车,生产队就有好几架,平时放在仓库里,收割时抬到稻场上。每到那个时刻,我们争先恐后去摇风车,以此为乐,乐此不疲。
这一概念很快被打破,那是一个初冬的下午,我们分成两班正要冲锋,因为四爷回来而停战。
四爷红光满面,斜背着布口袋,他刚去区上参加屠宰会议,面对团团包围、众目睽睽、眼睛滴血,企求得到一两颗糖果的我们,他没有和往常一样先说会议情况,比如某领导衬衣扎在裤腰里、中午打牙祭一脸盆肥肉……而是伸手在布口袋里掏来掏去,并没掏出来哪怕是一颗半颗糖果,却掏出来我们眼熟的丝烟马棒,众目光立马盯紧他的外褂口袋,有些失望又不失希望,希望寄托在那两个口袋上。四爷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他一手持着马棒吸着丝烟,一手掏出糖果挨个发放,然后告诉我们一件稀奇事,他说他看见了汽车。你们知道汽车有好大吗?比洪典姑爹喂的水牛还大,瞪着两个碗大的牛眼睛,哞地一声吭叫,吓路人一大跳,声音比牛吭大好多。
汽车什么样子?汽车就是水牛吗?我们争先恐后提问,四爷无暇一一应答。
啪的一声,俊拍响板壁,他嘴里含着糖,含糊不清地说:我幺爹就开汽车!
俊的幺爹名“侃”,我们称他“侃幺爹”,他后来改名“卫东”,老屋里许多人不解,我们照旧喊“侃幺爹”。
“侃幺爹”是幺爷爷的幺儿子,在我父亲一辈排行中,他是最小的一位。可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形象比较模糊,就好像从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在当兵,更不知道他还在开汽车。如果不是俊的提醒,我都忘了老屋里还有他这个人。直到有一天,他探亲回到老屋,身穿蓝色工作服,扣子多、口袋也多,手提一个灰色帆布大提包,提包上印着一座桥,还有“武汉”两个字。原来,他在武汉当兵,当的汽车兵,据说是陈再道的兵。
我们坐在笔架山上闲聊,聊天上的云、溪里的水、树上的知了、地上的蚂蚁,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侃幺爹和他的汽车。
祥说,侃幺爹为什么不把汽车带回来呢?带回来也让我们好好看看呀!
俊说,带回来?那么大一个家伙,比洪典姑爹的水牛还要大,他啷个带回来?再说,汽车会走路吗?汽车会过水吗?汽车会爬坡吗?
后来,我们终于知道,先得有路后才有车,因为汽车是靠轮子滚着走路,还要走宽宽敞敞的公路,横着有两三床晒席那么宽,直着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八月过月半,俊随他大妈走亲戚从芝兰回来,他和四爷在区上开会回来一样,把我们集合起来传达精神,因为他不仅亲眼看见了公路,而且在公路上还走了一段;更让他无比骄傲的是,他居然看见一辆汽车轰隆而过,拖着一股土黄色的尘烟,跑得比老岩的麂子还要快。
俊在芝兰看见了汽车,还在公路上走了一段,这让我感到十分失落,论摔跤、打架,不管坡上还是水中,老屋同龄人中没我对手,可我没有见过汽车。再去东阳,走到榔树店,我就不安分了,我缠着母亲改走芝兰桥上,我也想和俊一样,亲眼看一看、亲自走一走“公路”,运气好,说不定,我还能看到“汽车”。倘若如此的话,我也就有资格显摆,也和四爷、俊一样,在天井里“传达精神”。
母亲断然否决了我的请求,她说去巷子口只能过河爬山,最后磨不过我的执拗,允许表哥带我去一趟芝兰桥头。
踏上公路,公路好宽,果然可以铺两三床晒席;桥也好高好大,比我们堂屋还高,比天井还大,我在桥上试探着跑来跑去,跑了好一阵子,跑得没了兴趣,心里开始郁闷,因为没看见汽车。汽车怎么不来呀?我赖在桥头不走,表哥用一颗糖劝走我,说有公路就有汽车,看汽车还没机会?
回到老屋后,再没去芝兰桥头,汽车毛都看不见,不过没过几年,三道溪、纸坊河、笔架山下有了动静,要在九畹溪筑坝修电站。时隔不久,公路像大树分丫一样,从芝兰桥头分出一条,从姨爹家门口通过,径直通往三道溪,在吊泉水下炸出一条路,通向纸坊河洋房子处,然后在龟包涉水而过,顺着笔架山往下走,一直通到车溪沟下面,来自全县各地的千军万马,顺着公路浩浩荡荡开进来,站在笔架山垭口一看,长潭一带的工地热火朝天,溪边已经挖出老屋大一个基坑。
我们立马去基坑开眼,不懂行的看热闹,看罢热闹顺溪边公路往上走,一直走到纸坊河才回头。路,公路,公家的路,从来没有走过的公路,虽没芝兰桥头的公路宽,坑坑洼洼的也不平整,但它毕竟是九畹出山之路,况且避开了涉水三道溪、过渡纸坊河、翻过偏岩子等,九畹人再要出行,闭着眼顺公路走,一直走到芝兰桥头,在那里可以搭乘每天一班的“代班车”。期待吧,我们都期待有那么一天,能亲眼看见神乎其神的汽车。
机会终于来了。记得好像是冬月尾,家家户户准备杀年猪,“杀年猪”是我们一年中最大的期盼,可以敞开肚皮大口吃肉,可以请求四爷剔下“猪八戒”(猪脑壳中的一块小骨头),还有吹胀后当球踢的猪尿泡。为了迎接这一天,我们忙着砍粽叶、扭“悬子”(挂肉的绳扣),顺带着和旁边看热闹的闲聊,突然传来一声喊:快看汽车去哟!
原来侃幺爹开着汽车回来了,他已转业到宜昌林业车队,从大老岭往山下运木材,碰巧临时出差到杨林,顺路回家要取些东西,汽车就开上了九畹公路,停在垭口下的麻鱼洞旁。对于侃幺爹而言,他不过是少走一段路;对于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开眼界的机会。
我们蜂拥而出,翻过垭口,果然看见了汽车,一个庞大的家伙,静静地卧在路边,玻璃上折射出太阳光,一闪一闪是那么诱人,我们的心都快蹦出来了。从垭口到麻鱼洞,陡坡上有条小路,弯弯拐拐,曲曲折折,磕磕绊绊,我们忘乎所以,全然不顾脚下,一个个抽直跑下那架陡坡,像饿虎扑食一般来到汽车身边。
原来这就是汽车,高大的车架、绿绿的颜色,的确比洪典姑爹的水牛大,拿手轻轻一摸,光光滑滑、软软和和,像奶娃子的屁股。突然有人吆喝:莫摸、莫摸!摸不得?原来有人替侃幺爹看车哩。
摸它会跑吗?缩手不摸,手有点痒,就围着它转圈,转着圈打量,不知转了好多圈。
依照四爷过去的描述,我们找到了两个碗大的牛眼睛,牛眼睛旁各有一个螃蟹眼睛,鼓鼓的、像个墨水瓶;我们又找到了它的脚,也就是汽车轮子,差不多有我们高,我们想听它哞地叫几声,是不是比牛吭的声音大,可它偏偏不叫。还有,高高的车顶上有个半圆铁架,铁架上睡着一个神秘的铁箱,可惜我们不知道那是水箱。一饱眼福后,我们纷纷议论,议论最多的是它走路,也就是车轮如何转动。
没等我们议论结束,侃幺爹很快就转来了,他提着一个铁皮桶,桶里装了些衣物。他围着汽车转一圈,又把我们环视一通,说看好了没有呀?然后打开司机台的门,坐进去一捣鼓,轰的一声响起来,车身和我们一起颤抖,吓得我们纷纷退让,眼睁睁看着侃幺爹,砰的一声关上门,哞的一声喇叭响,整个溪谷回声震荡,然后轰隆隆开走了,一转眼就没了影子。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汽车,真正近距离接触,或者说坐上汽车,是在我去周坪读高中的时候。那时,我们十天一个“星期”,每星期放假三天,来去路上用去两天,在家只能待一天,临走从生产队称三十斤包谷背上,还要背上酱罐罐、炒火面、红苕干等吃货,翻过垭口走到麻鱼洞,从九畹溪公路走到芝兰桥头,然后顺干线公路走去周坪。没走好远就是一个回头线,弯急坡陡,行人取小路上去,汽车走回头线学乌龟,发动机轰轰响个不停,好半天才能爬上那架坡。也就在此时,有同学胆大上坡时扒车,爬上车厢偷偷地享受,只要司机不停车开撵,就一直坐到周坪塘上,再找个机会跳下车。
我个矮胆小,怕车更怕司机,司机都比较凶,有同学爬上车,伸出手来拉我,我试了试,手想去够厢板,可肩头让背筐压着,胳膊伸不直,想够也够不着,试过多次只得放弃,白让汽车尾气熏了一身,看着汽车轰然远去,看着同学在车上得意。
一个偶然机会,我平生第一次坐上汽车,而且还是坐的司机台。那次放假回家,我没有跟二哥走,他选走梨树垭近路,我想走公路回家。主意拿定,踩着跳石来到塘上,从后街往前走,路过餐馆,想吃包子,禁不住诱惑,却身无分文,过眼瘾都不成。一拐过墙角,就碰见了俊华哥,他说你放假回去吗?正好有个便车去芝兰。说着牵着我往前走,一直走到供销社门口,门口果然停着一辆汽车,车厢里堆满了麻袋,司机正要开门动车。俊华哥大声说:向师傅,带一个,我弟弟回芝兰!向师傅嘴上叼着烟,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我撅着屁股去爬车,他回头喊了一句:坐前头来!记得我愣怔了一下,是怎样拉开司机台的门,是俊华哥拉的还是我自己拉的,又是怎样爬进的司机台,兴奋、紧张之中我全忘了,只记得轰隆一声车走了,走过卫生院那座桥我才想起没和俊华哥说谢谢。
那一天,我得意,我荣耀,从芝兰桥头下车那一刻起,我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名谁了,路过榔树店姨爹家门口,我见到姨爹、表哥和表妹,第一句话就是“我坐汽车回来的!”紧接着补充“我坐的司机台!”看见姨爹、表哥和表妹惊讶的表情,我觉得自己是老屋、是九畹,不,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那一天,我没在姨爹家吃饭,换做平时吃了再走,但那天我等不及了,我得立马赶回去,告诉老屋所有人:我是坐汽车回来的,而且坐的是司机台!
严格说来,我是一个幸运之人,幸运一直伴随着我。我在周坪高中一毕业,就当了大队民办老师,民办老师也是老师,学校也是我的母校,还和太芳哥同事,好友彬也在那当医生,我们在一起备课、教书、吃饭、散步、闲聊、炸鱼、游戏等,生活充满了温暖和情趣。
可惜我的教师生涯只有七十天,两个月零十天后,公社推荐我招工进了邮电局,从此离开了老屋,也渐次离开了九畹,有更多的机会接触汽车。
我调入归州城后,九畹变化日新月异,先变的是公路,一变引出百变。随着九畹溪电站施工,九畹溪公路得以整治、维护和延伸,我每次蹭单位的车回家,司机一直把我送到麻鱼洞,坐司机台已经是家常便饭。
大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县里有领导慧眼识珠,相中九畹溪旅游资源,决策开发九畹溪漂流,九畹溪公路随着开发而升级,从普通公路演变为旅游公路。再后来,退耕还林、水土治理、扶贫开发、乡村振兴,就像九畹溪的水,一波接着一波,利用九畹溪主公路,渐次修通至各村、组的支线,中阳坪拥有了“一环”:始于九畹溪漂流起点处,依山盘旋至铺子屋,再通往我们老屋,又从下坪回到主公路。
有了路,能致富。九畹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风靡世界的九畹溪漂流带动了脱贫致富,一批批年轻人走出九畹大山,学习经验,积攒财富;一栋栋新式楼房拔地而起,村民开始购置家用电器,还有摩托车乃至汽车,九畹人步入了幸福之路。
身居县城的我何尝不是如此,1998年我购置第一辆摩托车,骑着摩托车回老屋,一摁喇叭溪谷回响,一轰油门呼啸而过,多少有点炫耀之意;2008年我拥有第一辆轿车,开着轿车驶上“一环”,已经没了炫耀之意,更多的是感慨万千,感慨党和国家领导英明,改革开放政策惠民,国家补贴退耕还林,国家出钱引水入户,国家扶持种植脐橙,国家投资修筑公路,公路就像人的心脏血管,主干线、分支线、入户线,“条条道路通罗马”,形成一张四通八达的公路网,这张具有“造血”功能的公路网,带来了山清水秀,带来了脱贫致富,带来了乡村振兴,带来了人民幸福!
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是一句世代流传的俗话,比喻事到临头总会有解决的办法,告诉我们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放弃,只要努力了,就有可能成功。
老屋的变化,九畹的变化,乃至整个农村的变化,不正是如此吗?
(2023年8月16日键盘稿于三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