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嫂
大嫂走了,是服毒自尽。是在村西头自己家一块麦田地里。
大嫂走的时候,脸上没一点痛苦的样子。自然,干净,利索。
那惊蛰第一天,天大亮。天空是那么晴朗,空中漂浮着几朵白云,田地里麦苗似油泼一样。刚下过一场春雨,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麦苗清香的味道。空中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飞舞着,时而落在田埂上,相互张望,并发出婉转的声音;时而飞起,在空中追逐,传递着什么。地上地下各种有生命的东西蠢蠢欲动,整个大地充满了生机。
找到大嫂时,她已经静静地躺在我家麦田地里,身子旁放着一个空的农药瓶子。麦苗上挂满透明的露珠,风轻轻一吹,瞬间融入土里。
大嫂是在她二十八岁,嫁给大哥的(在当时一是大嫂家劳力少,二是响应国家号召提倡晚婚晚育)。结婚那天,队里派一名会摆弄牲口的劳力,牵着牛套个地平车,把大嫂给娶回来。
大嫂做闺女时,是出了名的“铁姑娘”,在那个靠挣工分过日子的年代里,家里姊妹多,她又是老大,到十岁才开始上学,左手拉着弟弟,右手抱着妹妹。小学五年级辍学回家,成了家里顶梁柱。生活的磨炼,使她变得更加吃苦耐劳。十几岁的时候,白天跟着父母下地干农活挣工分,晚上还要帮着照看弟弟妹妹,成了家里家外“一把手”。全家每年挣的工分不比家有壮劳力的挣得少。
一年夏天,公社组织各生产队进行插秧大比武,规定凡参加比赛获奖者年终队里另奖励20个工分,大嫂心动了,组织几个要好的姐妹,找到大队书记报了名。
离大比武的前几天,她和姐妹们为更娴熟的掌握插秧技术,她们早起、晚归。清晨,当生产队上工的钟声敲起,她和姐妹们已提前一个小时在田地里做着薅秧、运秧、撒秧、布秧、插秧等一套的活计。
七月流火,老天爷发疯似的炙烤着大地,柏油路上的一层沥青被烤化,路两旁的树木低着头被烤蔫了。整个稻田地水面上飘荡着一层层气体。若在晌午,腿站在水田地里,像开水烫。
就这样,大嫂和姐妹们为年终的那20个工分,更是为生产队那一份荣誉。
全公社共有二十六个生产队参加。经过一周紧张有序的插秧大比武,大嫂的团队不论从插秧速度上,还是秧苗行距、株距、甚至苗墩棵数上,得到了农业部门专家的认可。比赛结束后,她个人获得全公社第一名,她和姐妹们代表的生产队也荣获第一名。大嫂和她的姐妹们一下出名了。代表公社、县去外地比赛和做经验交流,大嫂获得了“铁姑娘”这一绰号。
那一年秋收后,生产队为奖励大嫂,多分给她家100公斤稻谷。她知道后说服了家人,给生产队送了回去。
那一年,大嫂光荣的加入了共产党,成为一名党员。
这就是没过门的大嫂。
1980年,我们这里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一年她嫁给了大哥。
我们兄弟五个。父母常年有病在身。只有大哥初中未毕业,就在公社供销社谋了个差事——当售货员。其余的兄弟四人,一个当兵,一个在公社拖拉机站干临时工,两个上学(我最小)。望着这一家人,大嫂眉头眨都不眨,对大哥说:“既然嫁给了你,选择了这个家,应该好好为这个家付出。”
就这样大嫂没白没黑,家里、地里,像上足链条的机器不停运转着。一年后,儿子降临。大嫂每天除照顾好一家人的起居生活外,还要管理好刚刚分到手里的十几亩责任田。为给家里增加些经济收入,瞒着家人,把吃奶的孩子放在娘家,和村里一位姐妹拉着平车去微山南阳来回两天一夜。运来一车苇子,晚上编席,熬到深夜。
一天大哥下班回家,听到嗷嗷待哺孩子地哭声,又望了望躺在床上的大嫂,伸手摸了摸大嫂滚烫的额头,心疼地说道“别这么拼命了,累坏身体咋办?儿子这么小,再说二弟去当兵了,三弟也能自食其力,要不和爹娘商议一下咱们分家吧,分出来单过。”“什么?”大嫂生气了,责怪地对大哥说:“你怎么这么想,咱是老大,爹娘的身子又不好,他兄弟几个怎么办。”大哥无语。停顿一会,对大嫂说:“要不,这样,我辞掉工作回家,回家帮你。”“那可不行,咱这一大家人,就你一个上班的,多荣耀,我好多姐妹在羡慕我,说我命好,嫁了一个上班的。再说你将来当上了什么主任、经理的,不光是兄弟们的骄傲,也是咱儿子的骄傲。你不用担心我,安心上班,我不就是前天在棉花地里摘桃子被雨淋了一下,感冒吗,没大事,喝碗姜汤,睡上一觉,出出汗就好了,你不是不知道,我是有名的‘铁姑娘’,这点病算什么。”性格较内向的大哥更是无语。
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日子在大嫂每天匆忙的脚步声中悄然的过着。
儿子慢慢长大,我兄弟四人相继结婚,组成一个个新家庭。
由于大嫂在村里口碑好,有些文化(多次参加公社举办的脱盲培训班)、又是党员,一次村选举村干部,她被当选村妇女主任。从此,在她生活中又多了一份责任。为了做好这项工作,大嫂常常忙到深夜回家。谁家的孩子该结婚了?谁家的媳妇该生孩子?谁家的两口子又吵架了?谁家的公婆被儿媳赶出来等等,这些在农村较为难缠、令人头疼的琐事,被大嫂一一解决。
刚刚结婚的小两口,年长的婆婆都爱找到大嫂,和她唠叨一阵子,唠叨过后,总觉得心里敞亮多了。
村里一位刚结婚三天的媳妇与婆婆因琐事吵了嘴,赌气回到娘家,捎口信离婚。大嫂听说,二话没说,趁着天黑,骑自行车来到相隔十五里地的媳妇娘家,苦口婆心劝到深夜,但媳妇并没要回家的意思,大嫂心一横:不走了,啥时候妹子想通,啥时候我和你一起回家。
时隔一日,媳妇跟着大嫂回到婆家。
村里有位孤寡老人,早年儿子参加抗美援朝牺牲了,为方便照顾老人,大嫂把老人接到自己家,一伺候就是三年。老人弥留之际说出一句话:“孩子,你就是我亲闺女。”
1993年大嫂作为全乡唯一一名妇女代表参加市妇代会,省妇代会。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日子越来越好的时候,大嫂病了。
一次县医院组织医生来村对育龄妇女做身体检查。一段时间内,大嫂总感觉自己腹部有个东西,有时会隐隐作痛。医生建议她去县医院做复查。好像有预感的大嫂,没和家人说,自己去县医院拍了片,检查结果患有肝癌。回到家后,背着大哥和孩子偷偷大哭一场,事后没向任何人讲起。
病情的恶化,大嫂身体愈来愈差,实在瞒不过去,大嫂只好将实情告诉大哥。大哥听后,悲痛欲绝,用自己的手掌狠狠抽打自己的脸,怪都怪自己没能照顾好大嫂,没能早些发现大嫂病情。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晚了。
大哥和我们兄弟商议后,决定筹钱去北京给大嫂治病,然而大嫂死活不同意,对大哥说:“别再我身上花钱了,这种病是治不好的,花一分钱就是浪费,儿子上学,还的结婚成家,父母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兄弟家也没一个有固定经济来源的,万一有个闪失,需要钱咋办,你是家中老大,时时刻刻想着这个家。”
为防止大嫂自寻短见,大哥和我们家人每晚轮流照看大嫂,就在那天夜里,大哥睡过了头,一个激灵醒来,发现大嫂不见了,立即唤起家人四处寻找。
当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大嫂找到了,是在我家的一块麦田里,她躺在那里,衣裤穿着整齐,脖子上围着一件手织的围巾,脚上穿一双新的方口鞋,脸像洗过一样,齐耳的短发沾满了露水。又像熟睡的孩子,那么地安详。她是在静静倾听麦子拔节、的声音,还是与大地喃喃自语。田埂上的野草、麦地里的麦苗,被风轻轻一吹,伸出碧绿的叶子轻轻抚着她的全身,她睡着了,睡的那么香甜。一切一切都已忘记,她要与大地融为一体。
下葬那天,天晴的出奇,没一丝风,暖暖的阳光撒在每位前来送葬人的身上,当她儿子手捧骨灰盒放进挖好的墓穴时,阳光变得炽热起来,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天空中突然出现十几只大鸟在墓穴上空盘旋,瞬间一字排开向西南方向飞去。在场一位辈分最高、年龄最长的老人,似乎悟道什么,口中不断念叨,用手指向着西南方向指了指,一个炸雷似的声音在上空响起“孩子,一路走好”。
这就是大嫂,她走了整整二十五年,如果她活着的话,屈指算来,已是70岁的人了。